黑暗中的光芒

一个国家,倘若只寄希望于某个人来拯救,它是不可能长久统治的,即便是由这个人来拯救也一样;更何况,它根本就不值得去拯救。

邦雅曼·贡斯当一八五一年十二月,无法避免的一场政变终于到来。路易-拿破仑在他的一帮人的支持下极力想保住政权。他们并不是为了维护他们的某种主义,他们只想能永远地享受着豪华奢侈的生活。他们借用武力来威胁议会,因为议会拒绝发给他们俸禄和延长他们的任期。他们拥有一支可调遣的军队;并且由忠于总统的指挥官指挥巴黎的驻军,这是经议会批准的。拥护君主政体的人不可能捍卫自由,因为一八五二年五月的选举让他们感到害怕。人民不可能捍卫自由,因为自一八四八年六月以后,他们就已与资产阶级自由派关系破裂了。在这种情况,阴谋分子们可以为所欲为而不受任何制裁,他们选在十二月二日动手,一来据国防部长圣阿尔诺的意见,他们要等全体议员都在巴黎时再动手,二来这天是奥斯特里茨战役和皇帝加冕礼的纪念日,对波拿巴分子们来说是个特别盛大的日子。

雨果正处于危险之中。他的两个儿子都关在狱中,为了救出心上人,忠贞的朱丽叶密切地注意着政变动向。十二月二日上午八时,已经睡醒了的雨果正待在床上写作。忽然仆人进来通报:“有位人民代表想见您。”“是谁?”

“韦尔西尼先生。”“快请他进来。”韦尔西尼是一个有勇有谋的人,他告诉雨果:议员们要到布朗什街七十号的科邦男爵夫人家集合,因为波旁宫已经在昨夜被包围了,由于杜潘社长的无能,办事人员也被抓走了。宣布武装政变的告示贴满了墙头。

正当雨果穿上衣服,打算出去,一个名叫拉尔的失业细木工从街上赶了过来。他是雨果的一个被保护者。他告诉雨果,人们对于那些告示毫无反应,都去上班了,听了布告前那些串通好了的人解释说“反动的多数派已经被赶走”人们都不屑地耸耸肩。了解了这些情况,雨果预测到“要打起来了。”

于是他走进了妻子的房间,把情况向她说明清楚。正在床上看报纸的阿黛尔问:“你打算怎么办?”“我要尽我最大的努力。”她拥抱着他,“去干吧!”

话中充满了勇气。面对着儿子的被捕入狱及政府当局的残暴,她依然是那么得勇敢。

布朗什街七十号的客厅里挤满了人,除雨果之外还有米歇尔(布尔日)、博丹、埃德加·基内等议员。首先发言的雨果告诉大家:一定要以牙还牙,立刻开展斗争。米歇尔却对此提出异意“现有情况已不同于一八三○年了。

那时议会中的二百二十一名代表都在人民中享有信誉,现在却不是这样。因此要延长时间以便人民了解所发生的事。”象往常一样,雨果走上街头,用自己的眼睛去证实,一大群人挤在圣马丁门剧院门口。鼓声震天,走过来一长队步兵。一个认识他的工人让他出主意,他说:“把政变的布告撕掉,宣布宪法万岁。”“如果他们开枪呢?”“拿起武器。”“宪法万岁!”的高呼声响应了他的回答。陪他的朋友害怕因此而引来拿破仑士兵的枪击,要求他保持冷静。

回到布朗什街,在向其他人说清情况后,他建议要向人民发表一项简洁的声明,仅十行字。内容由他口授“告人民书。路易-拿破仑撕毁了宪法。违背了誓言,他是人民的叛徒,他罪恶深重。如果人民愿意推翻他,走在起义队伍前列的将是共和派的议员。……”为躲避警察的监视,会议转到热马普堤岸街二号拉封家里继续进行。会上设立了一个由卡诺、弗洛特、于勒·法弗尔马迪埃·德·蒙若、米歇尔(布尔日)及雨果等左派人士组成的委员会。有人想以“暴动委员会”来命名,雨果坚决反对,“路易·波拿巴才是制造叛乱的人,应该叫“抵抗委员会。”会后,雨果在街上遇到了正在寻找他的蒲鲁东。出于对朋友的关心,蒲鲁东告诫他:“你们的计划是行不通的,不明真象的人民是不会起来斗争的。”雨果谢绝了他的好意,不愿放弃自己的计划,认为第二天人民就会有所行动的,此时已是半夜了,他无处栖身。

一个名叫埃罗埃勒勒里的年轻人把他领到家中,唤起已经睡了的妻子给他安排住宿。生性浪漫的雨果即使是在危险境地中也没有丢掉他的浪漫情趣,他形容埃罗埃里太太“她很迷人。白皙的皮肤、金黄的秀发,虽然穿着睡衣,头发也有点乱,却依然光彩照人。一开始,她有点吃惊,但待人却很热情。”

夜里,雨果就睡在沙发铺就的床上,因为床太短了,他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天刚亮,他便回家了。仆人伊西多尔惊喜地告诉他,就在昨天夜里,有人来抓他了。

十二月三日的街垒战中,博丹光荣地牺牲了,死前他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你们就会看到,人们是怎样为二十五个法郎而死的。”幸免的议员们通告说:博丹是为了祖国而牺牲的,他应该被安葬在先贤祠。事实告诉人们,这些人是冒着生命危险在作斗争的。巴士底广场上,雨果正在对一群军官和警察进行宣传、动员,一直陪伴着他的朱丽叶无不担忧地告诉他:“您会因此而牺牲的呀!”

大屠杀的那天是十二月四日,当局残酷地镇压了自由派和资产阶级的抗议行动。据称,巴黎有四百人被杀。雨果则认为有一千二,维埃尔·卡斯泰尔也认为远超出这个数字,至少有两千,但对当局新闻机构来说,谎报死亡人数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正如那些极端分子们在白色恐怖时期所主张地那样:丢掉宽容与同情之心,作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要靠镇压反抗而统治整个世纪。在这危险时期,勇敢的朱丽叶依然紧紧伴随在雨果身边。在她美丽但已衰老的面容之下,有一种崇高的牺牲精神。她总是跟在雨果的身后,以便在危险时刻用自己的身体去挽救情人的生命。斗争中,她虽然常因工作而离开他,但很快,她就会又找到他。雨果在他的《手记》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德鲁埃夫人为我献出了一切,也牺牲了一切。在一八五一年十二月的那段危险日子中,是她那伟大的牺牲精神使我得以活了下来……”八年之后(一八六○年),雨果把《历代传说集》一书献给朱丽叶,并写下了这样一段题辞:

我之所以没被抓走、免遭枪杀,之所以现在还活在人间,都应当归功于朱丽叶·德鲁埃夫人。她冒着失去自由和生命的危险保护着我。她充满智慧、充满热情、充满勇气地照顾着我、为我寻找安全处所。洞察一切的上帝会因此而善报她的,她小心而谨慎地在夜间一个人出现在巴黎的街道上,躲开哨兵和暗探,冒着遭枪击的危险寻找着我。并总能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刻出现在我身边……虽然她不愿让别人知道这些往事,但我想应该让别人记住她……

十二月六日,朱丽叶把他安排在纳瓦兰街二号萨拉赞·德·蒙费里耶家中。她是以前在莱梅村认识这极右派蒙费里耶一家的。雨果在他们家中隐藏了五天。安排好住宿之后,朱丽叶又送来了可口的晚餐及其它一些必需品。

一八五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雨果在给朱丽叶的信中写道:“我的朱丽叶,那些困难日子中,你的行为让我感激。你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我带来了爱情。

每当我在危险的境遇中,经过漫长的一夜等待,听到你转动门上钥匙的声音,我便感到危险和黑暗消失了,光明来临了。啊!愿这些充满危险又令人感觉甜蜜的时刻永远驻留在我们心间。战斗之余,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们毕生都会记着那个黑暗的小房间,那几幅古老的壁毯,那两张紧挨着的扶手椅;记得在一张桌子上就着你带来的冷食小鸡用餐时的情景;记得那些舒畅的交谈、你的抚爱、你的忧虑和你的忠诚。在你的面前,我的沉着、镇静让你感到吃惊,可是你知道吗?这种沉着、镇静是你给我的……

局势逼迫着雨果离开祖国。朱丽叶的朋友雅克·菲尔曼·朗万以去比利时吕待罗印刷厂办事的借口去警蔡局替他申请了一份护照。十二月十一日星期四,雨果就这样离开了巴黎。现在他就持着这样一份护照“姓名:朗万(雅克·菲尔曼)。身份:书籍排字工。住址:巴黎守斋者街四号。年龄:四十八岁。身高:一米七○。发色:灰白。眉毛:栗色。眼睛:栗色。胡须:灰白。下颔:圆形。脸部:椭圆。”他一幅工人打扮,头戴一顶鸭舌帽,身穿一件黑色宽袖长外套。不知什么原因,竟没有人认出他来。虽然暴乱时有人曾抓过他,就连女儿小阿黛尔在给他的信中还后怕地忆起那个“可怕的要抓您的夜晚”,但有关当局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宁可放他逃走。

病卧在床的维克多·雨果夫人没能直接参加战斗。她和女儿孤单地守在家中,一边应付着警察不断地上门查问,一边小心地保管着雨果留下的东西,并和被捕的夏尔和弗朗索瓦·维克多及奥古斯特·瓦克里保持着联系。在斗争激烈进行的时候,瓦克里从监狱中通过一个送货的人给她捎来了亲笔信:

我们都很好,我们有胜利的信心。我们希望了解您的情况。两点钟了,一切情况我们都不清楚。您千万不要到外面去,待在我家或其它什么地方都行——如果有您丈夫的消息,只要用“我们都很好”暗示给我们就可以了,因为我们的通信有可能会落到别人的手中。——我们只有官方报纸可看,上面的消息我们不敢相信。——希望您能经常来信,好让我们放心。同时,也请您放心,别为我们担心。永远忠实于您。

四点了。——……枪声很近,战斗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胜利在向人民招手。我们在狱中很安全,希望您也没事。——又进来了五十多个犯人和伤员。他们就住在书记室和囚室之间的走廊里。我很为您耽心,您千万不要出去。我们想了解您的近况,让送信的捎句话来。——忠于您的,A。

十二月十二日,维克多·雨果在给妻子的信中告知了他的联系地址“布鲁塞尔,朗万先生,留局自取。”这封信的收信人是“巴黎,奥弗涅塔楼街三十七号的里维耶尔太太”,其中的破绽很容易看出来。可愚蠢的巴黎裁判所却没有能看穿。一八五一年十二月十三日,欣喜若狂的阿黛尔给维克多·雨果回信:“亲爱的朋友,我们高声欢呼。我刚收到一封多么美好的信啊!它是受到了上帝的祝福的……没有人来搜查我们,倒是拉弗里耶尔街被搜了一次,惊挠了‘那个可怜的老太婆’。你尽管放心,我会照管好你的东西,不让其他任何人去碰它……”“那个可怜的老太婆”是指莱奥妮·多内,阿黛尔一直在照顾着她。而单独和流亡的人待在布鲁塞尔的朱丽叶则在这场斗争中取得胜利,通过了火的考验。

一八五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雨果在给阿黛尔的信中写道:“苦难的一年已于今天结束了。虽然两个孩子还在狱中,我又在流亡途中,不过这也许也有点好处。经受了冰霜的农作物,会有更好的收成。感谢上帝,我现在很好。明天是新年开始的第一天,我不能一一拥抱你们,但我会想着你们的,我的心时刻和你们在一起……在这里,和在巴黎一样,身边总是有许多朋友。今天早晨,我还和以前的议员、部长们待在一起……拥抱你们,我亲爱的朋友及亲爱的孩子们,我把全部的情思随信寄上。回信时,你只要在我寄的空白信封上写上‘波尔多,多内夫人,留局自取。’然后让人付邮就可以了……”

信中充满了信心,激励着其他的人们。“喜悦的果实总是长在痛苦的大树上”。从离开祖国的那天起,雨果就坚信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人民。在当时的法国,反动的统治者貌似强大,但诗人相信这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

无数苦难的岁月终将消失,全世界胜利的人民将对着影子,说:“已经过去不再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