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人的传说

《静观集》为雨果赢得了在巴黎的朋友们的称赞。米士莱、大仲马、路易丝·科莱、神甫安方丹以及乔治·桑纷纷写信至根西岛,表达他们的喜悦。

他们从前的家庭画师路易·布朗热也写来了祝贺的信,信中他一方面对他出版这样一本书表示感谢,另一方面也告诉雨果,他五十岁时娶了一位少女。

对于这位年轻时的好朋友的婚姻,雨果表示赞同。他在回信中表达了他欣喜之情:“我又想起在创作《东方集》时的那段光辉岁月。当时的我们是那么年轻。我们常到沃日拉尔原野上去散步,常到残老军人院的圆屋顶上观日落。

我们亲如兄弟。您是创作出了《玛扎帕的伟大画家》,我则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个在思想上有勇于探索的幻想家……”他在给乔治·桑的回信中邀请她对高城居进行拜访。当时,他称这幢还没修建完工的建筑为LibertyHouse根西岛上的一些能干的工匠误以为我是富足的“法国大老爷’,为了能正正当当地刮多点油水,他们很乐意地延长了工作,也延长了他们的兴趣。但,房子总会在某一天被修建好的。那时,如果你能突发雅兴,不计较时间的浪费和空间的遥远,来到我们家,使它能因您的到来和您留下的所有回忆而世代闻名……”一直保持沉默的路易丝·贝尔坦也在信中回忆了美好的往事:“石筑的城堡、鲜花、音乐、您的父亲、我们的孩子、我们美好的光阴……”

出版了《静观集》之后,埃采尔要求把两部哲理诗集《上帝集》和《撒旦末日集》的出版工作暂时缓一下,因为法国当局正在为处罚雨果而挖空心思找借口,他们就需要这种《启示录》式的作品出现。同时,埃采尔又对《小史诗》的创作很感兴趣。这是对从十三世纪到十九世纪历史现象的真实记录。

雨果在史诗创作方面很明显地有着特殊的才华,他有着不可抑制的激情,笔调流畅,有着极高的气势。他手头已经有创作完毕的《埃梅里约》、《罗兰的婚礼》等篇史诗似的诗歌,只需要补充、整理一番,便可结集出版。“这部集子的性质是什么呢?它是以组诗的形式表现人类,从而反映出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把历史、传说、哲学和宗教统统归结为唯一的一个巨大的历史前进过程;把单一而又善变、悲哀而又快乐、命定而又神圣的人类复杂形象,在一面昏暗而又明亮的镜子的照射出来。——也许,这面镜子会随着人类历史的自然终结而破碎,不能达到被期望的规模。就是在这种理想之中,《历代传说集》诞生了……”之所以以《历代传说集》命名,这是他参考《人间传说集》、《人类传说集》后得出的结果,其意明确而合题。他在一八五六年到一八五九年间的工作远不止只有这一本诗集。他的战车是用四匹马拉着的。他不仅在做着《历代传说集》、《林园集》的结集出版工作,同时还在忙着戏剧《笃尔凯玛达》的创作,还要为他住所的修建工作做些指导。

《历代传说集》有着高度统一的创作思想,集中的作品都创作于一八五七年至一八五九年间。诗集是按照历史的发展来排定次序的,但有着广阔历史视野的雨果,总是很尖锐地一眼辨出各个历史时期的分界线。这几乎只有置身于时空之外的上帝才能做到。头脑中升起一大堆模糊不清的形象,让他时时刻刻都感觉必须溶于历史传说中才能解决问题。他是世界万物,他是上帝。为了满足埃采尔的请求,他也创作了一些“短小的”史诗和一部分舍弃了深奥哲理的叙事诗,有《波阿斯入睡》、《良心》、《西班牙公主的玫瑰》、 《穷苦人》等。但从总体上来把握,全节是以人类的进步及精神逐渐摆脱物质的过程为主要线索。《林神》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作。诗中洋溢着伟大的反抗精神:一位森林之神,他具有双重性格,一面是神秘、荒唐而又凶狠,另一面则满腹才情、极具英雄特色。他勇敢地告之了奥林匹斯山上诸神有关他们失势的真相。在这么个森林之神身上,寄托了雨果对自己、对人类的理想,即虽然也有错误、欲望、意志软弱等缺点,但比起伟大的天神朱庇特,他们要更显伟大,征服自然的只能是他们。

世界上,诸神的外形是罪恶的源泉。

他们借用光明制造出黑暗。

为什么要让灵魂飘浮在生命之上?

透明的太空中哪来上帝的王国?

要有蓝、黑二色的天空和晨午昏晓,让它们永不停地交替变换乱翻搅!

要有神圣的原子,让它们燃烧、流消!

要有宇宙的灵魂,让其光芒万丈!

战争是国王、黑夜是神明。

把教条摧毁,建立起自由、信仰和生命!

要让光明遍在,要让天才遍在。

爱情和谐,万物相亲相爱。

明朗的天空驯良了群狼。

要一切!我是潘神。朱庇特!命令你跪下。

象以上这样的优美诗句在《历代传说集》中可以信手拈来。娴熟的语言运用技巧令站在他对立面的作家也叹为观止。于勒·勒纳尔赞道:“会说话的只有维克多雨果,其他人都是在结结巴巴!说他是高山、是大海,怎么说都不为过,就是不能用形容过别人的东西来形容他”福楼拜也评价他:“以前,不知是因为没看重,还是因为多创作,他总是以一个守门者的仆人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常常表现为一本正经,且夸夸其谈,让人生厌,也让人误以为这就是他的真实面目……政变发生后,离开了那个留在巴黎照管房产的守门人,独立的工作使《历代传说集》诞生了……”

史诗的创作期间,身边人的生活依然还是那单调。每个星期的安排恒古不变:星期一晚上,夏尔·里贝罗尔来吃饭,驼了背的内·德·克斯勒则在星期二的晚餐桌前出现。星期三,男人们的晚饭要在朱丽叶·德鲁埃家中进行,星期四,去杜韦尔迪耶夫人家喝茶,星期五,又到阿利克斯小姐家去喝。

星期六,是维克多·雨果夫人的客厅最热闹的时候“空气中飘着苹果酒的香味,人们尽情地欢乐,一件件漂亮的长袍裙暗暗较着劲”。星期天,雨果家最为冷清。少了请了假的康斯坦丝(失去了那个当兵的丈夫的奥莉芙已经不干了。)奥古斯特·瓦克里养的那条名叫舒尼亚的母狗正与情人幽会;母鸡的咯咯声从未停止过。阿黛尔要么在织绒绣,要么就写信给朱莉·舍内妹妹。

她写信用一种亲切而又天真的口吻,就象出自一个女学生的手笔,信中常常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古怪语调。如,她喜欢用“小姐”一词来替代“大郡主”,把Requiescatinpace拼成Requieminpace,说根西岛上的六十家大户,用法语拼写英语词Sixti。年近半百的维克多·雨果夫人似乎仍是当年的那个阿黛尔·富谢,把阿塞林叔叔由塞纳河左岸搬到泰尔恩区去住当作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他一直是住在圣日尔曼郊区的啊!“要是有一天我回到巴黎,可真糟糕。我对巴黎的一切都很陌生。要到泰尔恩去找叔叔,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胖夏尔正在着手创作一个有关宇宙灵魂的幻想故事,以一滴水珠为故事的主人公。这是一个很不易成功的题材。年过三十的他有着极强烈的性欲,性格上跟他的祖父很相似,是个多血质的人。他老是在不停地抱怨,寂莫的生活,经济的紧张、乃至根西岛的女人都是他抱怨的内容,弗朗索瓦-维克多正在进行着他早就开始了的莎氏比亚全集的翻译工作。这是一件比较困难的工作,他的进展却令人满意,不过因为经济的贪乏而不能外出,不得不被困于一个小岛上的日子确实也够难以忍受的了。“和 LordSpleen及LadyNostalgy一起散步令人很不舒服……唉!活得真闷!我们这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亲爱的!我们硬着头皮过着这种流亡生活,快跟一个乡下人一模一样了。现在又是冬天了,雾很浓,我们只能把自己关在一只水桶式的房子里,整六个月……”这一切对雨果来说,并不是什么痛苦。

他整天想的就是他的创作。他每天都要外出,没有戴帽子,仅披件斗篷、拄着手杖。从不考虑天气的好坏。可是,在三个孩子的脑壳里,除了脑浆、愿望和苦闷便再也找不到其它的东西了。一八五六年,黛黛的神精衰弱变得很严重,连弹钢琴也被医生取消了。瓦克里也起了回法国的念头。一家之主的雨果不得不以免收他每月五十法朗的膳宿费为条件,极力挽留他。

雨果对家人是有爱心的。但他那愚蠢的“为他们好”的爱的方式,只能让大家产生受压抑的情绪。一八五八年,他遭到了正面的反抗。一月十六日起身去巴黎的阿黛尔母女私自把两个月的度假时间延长到了四个月。阿黛尔在信上就生活费和假期问题,做了态度坚决的斗争:“亲爱的朋友,我是爱你的,我也是属于你的。我不想让你产生不快的感觉,我只是要和你好好谈一谈,当你选择了泽西岛为流亡之所,我也一起去了那里,泽西岛上被驱逐,你又独断地去了根西岛,甚至都没问:‘你可以去那里吗?’我毫无怨言,还是忠实地伴在你身边。你根本没问我是否同意,就擅自地买房定居在根西岛上,我也就住了进来。我是对你十分地顺从,但你不能因此而把我当作一个真正的奴隶啊……”从这封信里,雨果总结出了这样一个意思:“房子是你一个人的,我们要把你孤立开来。”他用了这句亚历山大风格的诗句,并把它记录在自己私人手记中。为了筹集到带着郁郁寡欢的小黛黛出门旅行散心的费用,雨果夫人卖掉了自己的创作手稿和其它一些资料,从买主采尔那里得到了一点供旅行用的钱。

一八五八年一月十六日,雨果在手记中这样记载:“早晨九点二十分,妻子女儿动身去了巴黎。她们要经过南安普敦和勒阿弗尔。心情有些烦闷……”接着夏尔也提出了度假要求。在给维克多·雨果的信中,雨果夫人告诉他:“亲爱的朋友,夏尔前天告诉我:‘我是很爱爸爸的,我最不愿意他会因我而难过。但我确实不能总是待在这里,一刻也不能离开,我希望能得到他的理解。整整一个冬天,我都在拼命干活,就是为了能获得一个调剂生活的机会。旅费我可以自己支付。如果父亲会因此而不高兴,也会让我快乐不起来的……”

现在,朱丽叶也敢冲着他发牢骚了。复活节的那个星期天,据传统习惯,根西岛上所有的妇女都要戴上“胜利的战盔”,相互评比。但雨果却拒绝了朱丽叶为自己买一顶新帽子的请求,于是,朱丽叶便对他在钱的问题上的斤斤计较进行了抱怨。她提到雨果不愿花钱找人把那本散页的纪念册重新装订一下。那是本红色封面的“周年纪念册”,已经有二十五年之久了。随即,她又为她的抱怨而后悔,小心翼翼地请求他的谅解:“以后,我再也不会对你提过分的要求。我答应,我在所有事情上都听从于你的吩咐。不管什么事情,就象装订那本珍贵的纪念册的问题……”事实上,雨果感觉到自己生活的丰富和火热,便推己及人,想当然的认为别人也该受他的情绪影响,对生活感到满足。

六月份,雨果一生中的第一场大病降临到他身上。幸好,阿黛尔母女已于五月间回到了根西岛。一个痈疮发作了好几个星期,几乎危及到他的生命。

一八五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夏尔·雨果在给埃采尔的信中这样描述:“父亲因一个疖子而经受了长达三周之久的痛苦折磨,近十天里,他一直没能给您回信是因为他还不能起床。剧烈的疼痛刚刚有所缓解,痈疮又引发了两处脓肿,开了一刀才消除了硬快。这个很大的创口又正好在背部正中,一个很糟糕的地方,害得他至今也无法行动……”这倒是实情,背上那个大窟窿似的创口使得诗人只能趴在床上,高烧之中,他还不忘以此为诗:“夜晚,耳中鸣响着脉膊不息的跳动。”三个星期里,可怜的朱丽叶也在忍受着痛苦的煎熬。没得到允许,她不能去探望病痛中的情人,她只有送去她所能送去的所有东西:鸡蛋、情书、处理伤口时用的纱布团,此外还有鲜花、葡萄、花园中的最后三颗草莓,以及女仆苏珊娜。“可怜的爱人,此时此刻,我情愿是你家的女仆。我要把你照料得无微不至,并且不会惊扰你家人的生活……啊!

为什么我的真诚竟不被你那圣洁的妻子所理解?否则,对于我的要求,她不仅不会发怒,而且会被打动,并对我表示感谢的……”直到雨果病后出现在阳台上,可怜的朱丽叶才能看见他:“可怜的人儿,虽然离得很远,我仍能感觉出你所承受的巨大痛苦!真为你担心,你那英俊而高贵的脸庞憔悴了许多,脸色又是那么得苍白!我希望你不要劳累了自己,不管是外出散散步,还是在那问玻璃的小屋里工作。刚刚病愈的可怜的好人儿啊……”

一八五八年剩下的那段日子里,他们依然处于一种忧郁、厌倦的情绪之中。日复一日地无所事事。弗朗索瓦-维克多·雨果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伤感地说:“现在,‘高城居’的那种阴郁、烦闷的气氛肯定让你难以想象得出……

我担心,这一度曾经相依为命的人可能很快就要各奔东西了。而此刻,我们的流亡生活又正处于最阴暗的时期,我找不到前途的光明……”最先是忍受不了的瓦克里,他丢下那只名中穆什的母猫,前往维勒基埃了。维克多·雨果在给路易丝·贝尔坦的信中这样说:“我希望我的家人能回到法国,为此我也尽了最大努力,可是我的家人不愿离开我,返回巴黎,孩子们希望留在我身边的感情,和我向往自由的感情一样强烈。夏洛、多多、还有黛黛都已长大成人,具有了高尚的品质。他们愉快而又严谨地泰然面对孤独与流亡……”

这当然是诗人故意美化的结果,事实上,不管是夏洛、多多、还是黛黛,谁都没有也不可能泰然地面对这些。仅管三人中没有谁打算彻底离开父亲,但越来越长的短期休假的时间说明了这一切。一八五九年五月九日,在夏尔的陪伴下,雨果夫人与女儿启程到了英国,弗朗索瓦-维克多也随后赶到了。

这个年纪挺大还没出嫁的小阿黛尔在伦敦开始了她的社交生活。她看戏、跳舞、到博物馆去参观,还重逢了那位自泽西岛别后令她一直挂念着的平逊中尉,在根西岛上,朱丽叶则一直在为增进雨果父子的感情做着努力。两个儿子已经习惯了留在她家吃晚饭。夏洛和多多对这位“亲爱的朋友德鲁埃夫人”

很友好。她也取出珍藏的雨果纪念品让他们欣赏。但是,面对雨果一次次的情感背叛,她实在有些厌倦而灰心,便生出回到布列塔尼的解决办法。

面对情妇的责备、与女仆的调情及家中的一些矛盾,雨果视之为转瞬即逝的云烟,从不以为然。他的本性就是不知改悔,也不知恤情。他大步向前,离众人越来越远。他所看重的是他的创作,他的《历代传说集》。这本书在巴黎出版后,令最顽强的敌人也大为称道。福楼拜在给欧内斯特·费多的信中,对雨果推崇备至:“雨果老头真了不起!真是神奇!竟有这么一位了不起的诗人!我一口气读完他的两卷书。可惜,当时你不在场,布耶也不在场。

身边一个有资格做听众的人也没有。否则,我会大声诵读这三千行诗,用从没用过的声量诵读……雨果老头让我困惑。真无从去评价他!……”对雨果来说,重要的还有:要能坚持自己的信念。一八五九年,法兰西帝国颁布大赦令。有些流亡者接受了赦免而回国了。但雨果坚决不接受这种赦免。一八五九年八月十八日,他写道:“我曾经凭自己的良心许诺:为争取自由而流亡到最后,我要遵守诺言。什么时候帝国中有了自由,什么时候我才会返回法国。”他的这种顽固的态度使得那些已经成为法兰西帝国上议员的作家,象圣伯夫、梅里美等大为恼火,但同时,又暗暗地激励了法国人民的斗志。

雨果最后所看重的一点是:他正在为揭示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的奥秘而努力着。他从自己和家人身上体会到这样一点:我们是一些可怜的人,受尽生活的磨难,总是处于犹疑和不幸之中。同时,他还清楚地知道:这些可怜的人在诗的灵感迸发时,会在朦胧而壮观的想象中,依稀可见驱除了黑暗的地平线上出现的黎明之光。他写道:“孤独能够消除某种伟大的惘惑,这种惘惑有如荆棘燃烧时升起的烟雾。”他的高声疾呼响彻在荒漠般的人群中,拯救了自由在法国人民心中的高贵地位。同时,改变了日趋浅薄、浮糜的第二帝国文学,引导人们去重新热爱那些伟大的思想、伟大的形象。正因为法国人民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法国人民的心目中,雨果获得了他该获得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