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九年,现政权在几起爆裂声中预示着就要崩溃。墨西哥那边战事失利,欧洲这儿外交受到挫折,这些都使法国人感到愤怒,感到耻辱。此时皇帝身心疲劳,由于患病而精神委顿,他一再忍让,也提到“那些使前景黯淡的障碍”。他仍然还在希望能改造自己无法维持的东西。有一位青年记者亨利·罗什福尔,真正身分是罗什福尔-吕塞候爵,为了增强自己的威信,他放弃自己原有的身分。他创办了一份抨击性的周刊《路灯》,讲话从不顾忌,诙谐风趣。创刊号上有这么一句名言:“法国有三千六百万臣民,不满意的臣民不计在内。”每星期四售出十万份。原来《时事报》的那些编辑(雨果的两个儿子、保尔·默里斯、奥古斯特·瓦克里)受到这个榜样的鼓舞,认为时机已成熟,可以办一份报纸向第二帝国发起攻击,并找来了两位出色的笔战老手:亨利·罗什福尔本人及演员的儿子爱德华·洛克鲁瓦。大家想给报纸找个名字。维克多·雨果建议叫《向人民呼吁报》。结果最令人满意的是《集合报》这个名称,就被选定了。在一八六九年五月八日这份报纸创刊了,印数一下子就达到了五万份。
这份报纸批评性强,喜欢批评责难,办得十分成功。维克多·雨果在根西岛鼓励这些斗士。在一八六九年五月十四日他给弗朗索瓦-维克多的信中写道:“我的维克多,象给夏尔那样,我愿给你寄去我的欢呼声。你的第一篇文章写得很有力,站高看远,很有头脑,使人爱不释手……虽说如此,你和夏尔可以放心,——作为一个非常好的爸爸,我以后不会给你们两人、对你们每篇文章都这么写信的。不过我预先在这儿寄去一大叠空白的掌声给你们……”当然,报纸和记者都受到了迫害。罚金、搜查、起诉接踵而来。一八六九年十二月十日,维克多·雨果在手记中写道:“今天审判夏尔。他有幸让这个混蛋发出嗥叫了。这很好……”雨果呢,他正完成了《笑面人》,并以《笃尔凯玛达》一剧重新投身戏剧。象往常那样,他在布鲁塞尔度过了一八六九年的夏天。一八六九年七月二十三日,在给夏尔及弗朗索瓦-维克多的信中写道:“亲爱的孩子们,知道你们在布鲁塞尔我很高兴。在七月三十一日到八月五日之间我将抵达那儿,这时我正在结束某些事情。我争取出来旅行一下。我在布鲁塞尔逗留期间,我的午饭要你们供应(即我喜欢的咖啡和排骨);我呢,招待你们晚餐,就是说,我请你们全体四人(包括出了六颗牙齿的小乔治)每天去邮政大厦用晚饭。这样省事多了。不要忘了安排一个女佣人,睡在我房间(正屋尽头)的隔壁,半夜里我总是感到窒息气闷……”
他考虑周到。一八六九年八月八日,维克多·雨果在手记中写道:“……我在街垒广场找到个新来的女仆泰蕾莎,她在我隔壁的房间睡。她长得不好看,佛兰德人,金色的头发,她也不清楚自己有多大。自称是三十三岁。我问她:
‘结婚了吗?’她用一副道地巴黎人的表情回答我:‘讨厌!”一八六九年八月十日又写道:“早上五点。泰蕾莎……”
九月份,他同意去洛桑出席和平代表大会。火车经过沿途时,人群高呼:
“维克多·雨果万岁!共和国万岁!”他向他的“欧洲联邦”同胞们作了一次演讲。这个演讲照理说是要谈和平的,但事实上非常好战:“我们的愿望是什么?是知平……可是我们如何能得到这和平?我们难道要付出一切代价吗?……不,专制制度下的那种和平我们不要……和平的首要条件,就是解放。为了赢得解放,肯定必须进行次革命,那将是至高无上的革命;也有可能,唉!必须进行一场战争,那将是最后的战争……”这是第一场这类“最后的”战争。在这之前的一个月,现在自称是自由派的皇帝再次实行大赦。
雨果的回答是:“《克伦威尔》中有这样一句诗:
行了,我就赦免你。——你有权利吗,暴君?”
归途中,他想和朱丽叶把瑞士游览一番。离开三十年之后,在沙夫豪森他高兴地再次见到了莱茵河的瀑布。一八六九年九月二十七日,维克多·雨果在手记中写道:“塔式喷水池壮观极了。上帝让水珠喷溅时,可不象路易十四,立刻便筋疲力尽,声嘶力竭。他的泉水历经无数个世纪而不枯竭……
在潭边我摘下一片小小的绿叶,送给给J.J.,在登山间石阶时又送了两朵花……”十月一日又写道:“抵达[布鲁塞尔]后,见艾丽斯已分娩。一个漂亮的女孩,八个月就出世了……”一八六九年十月四日写道:“昨夜,接替泰蕾莎的新女仆睡在隔壁房间。她名叫埃丽丝。乡下来的。深棕色的头发。
肤色接近黑色。”十月十日写道:“今天早上让娜吃奶时抓住我,小手紧紧夹住我的手指……”十一月间,他启程回根西岛:“思想家有自己工作的场所。”一八七○年四月六日,他一向厚待的驼背流亡者埃内·德·克斯勒去世。孤独的圈子越缩越小了。但到六月间,他的孙儿孙女来和他作伴了。朱丽叶自动当了“我们可爱的小乔治”的桂冠诗人,她按卡玛尼奥拉的曲调编了这段词:
小乔治曾经答应到这来玩,(重复)来看望他的各位好朋友。(重复)这次他来到根西岛,要让大家亲亲抱抱!
大家都非常高兴。祖父叫人把水池和屋顶晒台用篱笆围好,并把满满一盘面包心放在孩子们玩的阳台上。在盘子上他写道:
请从空中和水上飞来,麻雀,黄雀,云雀,红喉雀。
各位小鸟先生和太太,小乔治先生家多喜悦,请到他家来吃个痛快。
他依然在按照他订得死死的时间表进行工作。但他的工作又象是动身出发前最后几天的情形:已经感到自己的心思和旧世界没有联系,便赶快结束手上的工作。每个人都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什么事快要发生了。“地基塌陷的时候,自由就要降临大厦。”一八七○年五月,各项改革措施交付全民表决。似乎七百五十万张“赞成”票又巩固了自由派帝国,但“千万片雪花,”
雨果说,“只会造成压死人的雪崩。”
好罢。大地好象盖了一层冰凉的尸布,明天,太阳出来后只要过一个钟头,再看看这场大雪是否还有?
在欧洲,俾斯麦正寻求战争。一八七○年七月十七日,维克多·雨果在手记中写道:“三天前,七月十四日,正当我在高城居花园里种植欧洲联邦橡树的同时,欧洲战争爆发了。罗马在宣称教皇是永远对的。一百年以后,一定不会有战争,不再会有教皇,而橡树,将会长大……”这三条预言中,只有一条已经实现:橡树长大了。
对雨果来说,这场战争有一个良好问题。帝国如果胜利了,那么十二月二日有政变者地位就会巩固;帝国要是打败了,法兰西则将蒙受耻辱。是否不要考虑帝国,作为国民自卫军回国,为法兰西献出生命呢?在朱丽叶的协助下,他整理好行装。不论怎么样,他可以去布鲁塞尔。八月九日,事情变得更清楚,战争正在成为一场灾难。三次战役接连失败。一八七○年八月九日,维克多·雨果在手记中写道:“我把所有手稿即刻塞进三只箱子,作好准备,听从责任和形势发展的召唤……”
八月十五日,他登船启程,有朱丽叶、夏尔、艾丽斯、孙儿女,以及让娜的奶妈和三个女仆(苏珊娜、玛丽耶特和菲洛梅娜)随行。对维克多·雨果小乔治既不叫“祖父”,也不叫“爷爷”,而是叫“老爸爸”。八月十八日,大家重又在街垒广场安下身来。“我恢复了生活习惯:洗冷水浴,午饭前工作……当夏尔在桌旁坐下时,在他盘子里我放下一叠一千法郎的金币,附一张小纸条:‘亲爱的夏尔,请让我支付小让娜的旅费。老爸爸,一八七 ○年八月十八日。’”
十九日,他去法国大使馆办公室申请去巴黎的护照。他对代办安托万·德·拉布莱说,他要回法国尽其公民义务,但又声明他并不承认帝国:
“我在法国,只能是增加国民自卫军而已。”一八七○年八月十九日,维克多·雨果在手记中写道:“他态度显得很有礼貌,对我说:‘首先,我向本世纪最伟大的诗人致敬。’他叫我等到晚上,他会派人把我所要的护照送到我家里……”
朱丽叶·德鲁埃的侄子路易·科克启程去巴黎,并且约好,他要会见默里斯、瓦克里和其他朋友;还约好,要是雨果应该回国,他就给菲洛梅娜打电报:“把孩子带来。”布鲁塞尔各报已经发表消息,说雨果即将入伍,并称他为“新兵老人”。
一八七○年八月二十六日,维克多·雨果在给弗朗索瓦-维克多·雨果的信中写道:“我的维克多,你不在我这里,我又不在你那边,这令我难受。一切又要开始乱糟糟了……我们在观察,随时准备好动身,但条件是不让他人说我们这是要去救援帝国。拯救法兰西,拯救巴黎,让帝国灭亡,这就是目的。这毫无疑问,我将为此拼尽老命……有人刚才向我说,如果我去巴黎,我将被逮捕。我一点也不信;这种事,巴黎一旦受到象滑铁卢战役那样败仗后果的威胁,面临死亡的危险时,我去巴黎是什么也挡不住的,与巴黎同生共死,这将是我的光荣。也许这会是一种崇高的结局;可我担心这种种丑恶的事情会有一个渺小的结局。我不想分担这种结局。普鲁士一旦住手,会是一种可耻的和平,接受肢解,接受妥协,或者是波拿巴,或者是奥尔良家族。对此我会感到厌恶;除非人民行动起来,否则我会重新去流亡的生活的……”
九月三日,皇帝投降。四日,共和国宣告成立。巴黎拍来一份电报:“将孩子速带来”。五日,维克多·雨果在布鲁塞尔火车站售票口,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说:“到巴黎的车票。”他头戴一顶软毡帽,肩挂一只有背带的皮挎包。他看了看时间,这是流亡结束的时间!他的脸色苍白极了,对陪着他的一位青年作家于勒·克拉勒蒂说:“我期待这一时刻的到来,十九年转眼就过去了!”夏尔·雨果、艾丽斯·雨果,安托南·普鲁斯特、于勒·克拉勒蒂、朱丽叶·德鲁埃上了他的车厢。在朗德尔西镇,他们第一次见到了路上走着的法国士兵,这是撤退下来的部队,显得很疲劳,低垂着头,毫无生气。他们身着蓝色军大衣、红色长裤、雨果含着热泪,向他们高呼:“法兰西万岁!法国军队万岁!”士兵们眼色茫然、神情沮丧地望着这个在流泪的白胡子老人。“啊!祖国的士兵,”他说,“重新见到时竟会这样,重新见的竟然是败兵!”
法兰西这珍贵的名字曾让异邦惊破了胆,雨果将军的儿子曾经经历过这样的岁月。他模模糊糊地怀有一种希望,想能重温甚至是激发某种惊心动魄的史诗。他难道没有预言这一切吗?他难道不曾是自由崇高的支柱吗?还有谁能比十九年来从未迷途的老人,更加胜任去引导年轻的共和国呢?月光皎洁,透过车窗,他们见到了法兰西的原野。雨果哭了。九点三十五分,火车进了站。来迎接他的群众如山如海。真无法描绘那欢迎场面。
迎接的人群中还有泰奥菲尔·戈蒂耶的女儿朱娣特。在这位美人的搀扶下他走到车站对面的小咖啡馆里。到了咖啡馆,她伸开腿,把“欣喜若狂的人群”挡在门外。雨果和她讲话时“口气殷勤迷人”。后来,默里斯来了,认为他应当对人民讲讲话。有人把窗子打开。于是,这位“伟大的流亡者”
不得不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后来又站在自己的敞篷马车上,作了四次讲话。
人们高呼:“维克多·雨果万岁!”有人朗诵《惩罚集》中的诗句。人群想把他送到市政厅去。他喊道:“不行,公民们!我回来不是为了动摇共和国的临时政府,而是为了支持这个政府。”有人还高呼:“小乔治万岁!”到他即将住下的在弗罗肖大街的保尔·默里斯家门口时,他对人民说:“你们一个小时的欢迎,就是给我二十年流亡生活的报酬!”夜里,暴风雨来了,雷鸣电闪。天公却是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