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四年四月二十九日,全家在克利希街二十一号住了下来。雨果在那儿祖了两层楼面,一层由自己和艾丽斯及孩子们住,,另一层是几个客厅和德鲁埃夫人的套房。朱丽叶因为没住楼上的房间就不得安宁;可艾丽斯又埋怨说少一个房间,还吓唬说要带乔治和让娜走。这可是吓坏了祖父,只得请求朱丽叶再住下来。但她将这个小小的麻烦看得严重。自然。她把自己所有的不幸归结于“夏尔夫人那些冷酷而自私的苛求。”
一八七四年五月七日:“亲爱的、亲爱的心上人,我害怕分离如同害怕不幸,现在分离已成既定事实!……我心里满是不祥的预感。将我们隔开的这一层楼,犹如横亘在我们两颗心之间的断桥。今晚起,我们再也不能亲亲热热了……当我想到,你会在你孙儿孙女身上得到我所失掉的幸福,我便又努力使自己打起精神……”
自然,她将自己所有的痛苦都归咎于“夏尔夫人那些冷酷而自私的苛求。”前一年夏天,她在离开根西岛回皮加尔街时,就已在信中这样写道:
“让我们一起祈祷,使安静、和睦与幸福再回到你们家中,永不失去……”
她在信中提醒她的维克多,说他“一直当了家中和身边忘恩负义行为的牺牲品……夏尔夫人周围的人不好,听到的话也不好,她正受到你那些敌人的有害影响而一无所察……”然而艾丽斯的年轻漂亮:使雨果对她有所偏爱。
他们家处在第四、第五层楼上,但雨果爬楼时一点也不气喘吁吁。他的视力和年轻人一样好。当他生平第一次牙疼时,他好生奇怪,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每天晚上,他的餐桌上总有十二或十四位宾客(“十三”这个数字依然使他产生压抑不住的恐惧。)他喜欢把讨喜的女性围在自己身边,吻她们的手,并且大献殷勤。他站着接待客人,在翻下的衣领尖角下,系着一条打有大花结的或白或黑的丝领带,右首是德鲁埃夫人,她“举止娴雅,但略显做作,不大入时”,穿一件黑天鹅绒长袍裙和老式花边的无袖胸衣,脸色比她身上的缕空花边更加苍白。菜肴几乎千遍一律,因为雨果不喜欢换花样:奶油调汁菱鲆鱼或龙虾,烤牛肉,肥鹅肝酱以及冰冻饮料。主人的食欲依然旺盛非常。晚饭后,大家来到红色客厅,德鲁埃夫人打起了瞌睡,“一头柔美的白发披覆在她清秀的脸上,犹如白鸽展开的双翼;短上衣上的花结随着这位入睡的老妇人平静的、几乎是无可奈何的呼吸而一起一伏……
可怜的朱丽叶还在守卫着她的老爱人,不过照样毫不留情地进行查访。
一八七四年一月十二日,给维克多·雨果的信:“我象以前那样,目送你一直走到我这条街的拐角处。只是您——您未曾象过去那样回过头来,向我温柔地悄悄打个招呼。这说明了什么???对这三个问号,我宁可不要得到答案,它们象一群张牙舞爪的母鸡儿……离开了我,离开了我们大家,我想你最好能一步步摆脱这些追逐男性的轻挑女人,她们象饥不择食的母狗一样在围着你打转呢……”她有封信的前面引用了伏尔泰的两句话:“谁心里忘了自己的年纪,/就会有自己年纪的不幸。”
她的心上人每天都要坐上巴蒂尼奥尔—植物园的公共马车,去品味一下他说的“置身于人群中的孤独感,”而实际上,他是到白朗什那儿去。虽然如此,她的嫉妒心有段时期却集中在朱娣特·戈蒂那身上。雨果答应过,此后即使做不到忠实,至少也要诚实,所以便把他为雪肤花貌的“朱××夫人”
写的诗拿给她看:《并不寒冷的白雪》。如此正大光明却也能称得上残酷无比。不过比起地位卑微的白朗什来,朱丽叶宁可接受这位既是诗人之女、又是诗人之妻的自负的情敌。她请维克多“自由行事,悉听尊便”,并申明:
她“不反对”诗人与其“美丽的灵感激发者结合”。而雨果则发誓,说他这种愿望仍将完全是柏拉图式的,其实早就不是柏拉图式的了。朱丽叶回答说,有愿望就已经是不忠实。雨果为了安慰她,给她写了一些诗,与献给朱娣特的一样优美。《致一位永生的女人》:
什么?光辉而荣耀、迷人而优雅的你,永生而不朽的你竟怕短暂的东西?……
怎么说,你是国色天香,你这位女神,你凌驾一切,竟怕人间地上的美人?
你竟畏惧由春天撒下的闲花野草,它们如点点火星,一个个青春难保,这鼠尾草、马鞭草、百里香一时兴盛,只在稍纵即逝的熹微晨光里诞生,一瞬间能把清香送给草地和绿荫,既是曙光的女儿,也和曙光一起消隐……
你在嫉妒!嫉妒谁?你难受!为何难受?
你是无穷的爱情,你是不夜的白昼……
蓝天上你请宽心。你有火焰的光彩,你是光明,是荣耀,象灵魂时时存在,你有火红的天穹能使人欣喜若狂,永远接受阳光的亲吻,有一点亮光随便在花间稍留,其实与你无所谓!
星星在天顶照耀,不怕地上的玫瑰……
朱丽叶“给迷住了,从心灵深处感到激动……”她补充说:“这又使我不能不感到,诗中象是有枚尖针,它刺透了我的心……”竟然还有这么多的荒唐事会使她的老情人感到幸福。然而雨果还并不幸福。朱丽叶致维克多:
“你喜欢故作风雅的调情,不分好歹,甚至很轻率,这使你的生活也使我的感情感到恶心,受到折磨……你白白将你的幸福、也将我的幸福,扔进这只达那伊德斯的水桶,你永远无法将桶填满,可以尝到一点一滴你朝思暮想、借以解渴的乐趣。你并不幸福,我可怜的亲亲;我也不比你更幸福。你身受女色这个烂伤口的痛苦,伤口还在不断增大,因为你没有勇气将伤口忍痛结扎。我呢,则为过于爱你而痛苦。我们两人各自都有不治之症。唉!……
实际上,两人的疾病都是感情上和意志上的。
不过,热衷于色情并未妨碍清晨的写作。邻居们常看到他黎明即起,在他“乱糟糟的屋子”里穿着一件红色的宽松短上衣和灰色长外套,站在小桌子前面。晚上,他身边聚满了朋友,据福楼拜说,“样子挺可爱”。一八七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爱德蒙·德·龚古尔在克利希街吃晚饭时,见到他穿着一件天鹅绒领燕尾服,颈子里围着一条已很陈旧的白色领巾。他倒到长沙发上,谈起他今后要担当和事佬这个角色的打算。晚餐仿佛是“一个乡村神甫为其主教大人所准备”似的。席上有邦维尔夫妇,圣维克多,达洛兹,朱丽叶·德鲁埃,艾丽斯·雨果,她“穿的黑花边长袍裙有一点起皱,笑靥动人……他淘气的孙女和目光温柔的可爱的孙子”。饭厅的天花板不高,在那里,宾客们头顶上的一盏“煤气灯,热得可以把脑袋煮熟了”。艾丽斯感到厌烦,满口怨言。可是雨果照样喝他的香摈,夸夸其谈,模样动人,而且口若悬河,对别人的反应视而不见。晚饭后,他朗诵了诗歌。
我们又在饭厅见到了雨果。他独自一人站在餐桌前,准备朗诵他的诗作。情形有点象在一场戏法表演之前,魔术师要在角落里先试试他的手法一样。现在,雨果将身子往客厅的壁炉一靠。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大张大西洋彼岸誊抄的纸——这是他留赠给国立图书馆的手稿中的一段。他告诉我们,手稿写在纤维纸上,以便保存。
接着,他不慌不忙戴上眼镜,这副故意有点装模作样迟迟不戴的眼镜,拿出手帕,以心不在焉的动作,慢条斯理地抹拭额上青筋突起处沁出的汗珠。终于,他开始了,抛出这么几句话作为开场白,好象是要提醒我们,他脑袋瓜里装的东西还多着呢!“先生们,我七十四岁了,而我才开始于我的本行。”他给我们念了《父亲的耳光》,这是《历代传说集》续篇中的一首,其中颇有些绝世的佳句。看他雨果念诗真有意思!
壁炉那儿安排得象个舞台,供朗诵之用。上面点着十四支蜡烛,从镜中可以反照出来……在他身后映出一片火光,他的脸,他自己可以休之为暗影重重的脸,轮廓分明地围着一圈光环,散射出闪冈的光,照出了他毛烘烘的头发茬和洁白的衣领,以一层淡红的光照透了他森林之神一般分叉的双耳⋯一八七五年,艾丽斯带着两个孩子去了意大利。祖父没有忘记给他们写信。一八七五年九月五日,:“亲爱的艾丽斯,近况如下:一切均好,不过……
八月十六日,我下公共马车时——乔治,你要听好,让娜,你也要听好——有位公子哥儿撞着了我的头。这一下真够劲,令我大吃一惊。不过,我只是肋骨被撞瘪,眼青鼻肿的,所以爬起来就跑,一声不吭就回到家了,以免教会起劲地宣布我死了……老爸爸。——哎,我忘了:可怜的雌小八哥死了,我给花了二十法郎雄的找了个新的相好,这只雌八哥是我送给鳏夫小先生的,亲爱的艾丽斯,这二十法郎是我送给您的。”帐清方好治家。
到克利希街来的,除了文学界的朋友外,还有政界的友人:路易·勃朗、于勒·西蒙、甘必大以及克里孟梭。时间已使人们的思想平静下来,对公社倾向于采取一种宽容谅解的态度。雨果是宽厚诗人的人,象是带了个头。朱丽叶希望雨果能获取民心,因此希望能见到他重返政治舞台。一八七六年一月,由克里孟梭提议,雨果成为上议员候选人,并在第二轮投票中当选。一八七六年一月十九日,朱丽叶·德鲁埃给维克多·雨果的信:“看来,在这乌七八糟、充斥着愚蠢和丑恶行径的地方,仅因你的出场本身就会带来光明,即带来善和美,也带来福祉和公正,犹如上帝之fiat1ux……”但他立刻就明白,他的影响不会很大。历来的议会里都是厚颜无耻胜过理想主义,而这第三共和国的首届上议院几乎没有共和思想。
雨果为大赦辩护,揭露了这样一个令人气愤的鲜明对比:一方面是镇压三月十八日事件的参与者(即公社社员);另一方面则宽容十二月二日事件的策划者。“是不让人类的良心感到震惊的时候了,是结束不公正持平这种可耻做法的时候了。对三月十八日事件,我要求实行充分、彻底的大赦……”
投票表诀。赞成雨果的:十票。上议院其余的人:反对。可是巴黎民众欢迎他的态度要比议会热情得多,他们向雨果投来一个个花环。一八七六年五月二十二日,朱丽叶·德鲁埃给维克多·雨果的信:“要是公众能够投票的话,大赦就会立刻得到通过;而你,由于慷慨陈词、仗义执言提出大赦,会被人兴高采烈地抬起来的。可是,不管愿意不愿意,以后这帮凶恶的蠢材总会接受的⋯”
这次挫折使她感到失望,她怀念起流亡生活和幸福的小岛来了:“小鸟们你追我逐,看来它们已感觉到春天的来临……我自己呢,感到对我们年轻时代爱情的回忆,又使我心中的花蕾一一绽开。而此时此刻,当我想到你时,我这颗老人的心却跳动得越发厉害。待在根西岛相亲相爱,该是多么快活的事啊……这时,我那小小的花园正盛开着鲜花,它们拼成了你名字的首字母。
大海在我的窗下轻柔地歌唱。啊!我多么乐意用凡尔塞和它的宫殿,用它的上议院和它那些无良心又无思想的演说家,来换取我的小家高城仙境,换取高城居中‘上议院’里善意的争吵啊!……”
公元一千八百七十七年,是充满政治风云的一年。内阁总理于勒·西蒙是克利希街的常客,也是一位有着红衣主教气质的犹太教徒。他想与麦克-马洪和睦共处,没有成功。麦克-马洪受不了甘必大的反教权主义态度。“我们再也无法走到一起了,”他对于勒·西蒙说,“我宁可被赶下台,也不愿再让甘必大先生对我发号施令。”在这位元帅看来,这可是个等级尊卑的问题。他宣称,他将行使宪法所赋予他的权利,在取得上议院同意后解散议会。雨果将左派的各位领袖召集到自己家里,想阻止这一计划的实现。一八七七年九月十九日,维克多·雨果手记:“麦克-马洪宣言。一个向法兰西挑衅的人……
几天前,他在克利希街接待了巴西皇帝唐·佩德罗,时间是上午九点。
皇帝对他的态度,想必就是这位皇帝过去希望法国的国王们对他的态度:平等待人。皇帝一进门,便说:“请您让我放下心来吧,我有点儿不好意思。”
接着又说:“我有个奢望,想请您把我介绍给让娜小姐。”雨果对孩子说:
“让娜,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巴西皇帝。”她感到扫兴,嘟嘟囔囔地说:“他怎么连皇袍都没有⋯”这时诗人说:“陛下,我给您介绍我的孙子。”皇帝答道:“这儿只有一位陛下,那就是维克多·雨果。”唐·佩德罗接受邀请,同意在一个星期二到诗人家来,作为普通游客与当天的常客们一起用晚餐。
上议院象是个嗡嗡喧闹的蜂窝。维克多·雨果是反对麦克-马洪一派的急先锋,他在委员会上提出了一个实质性的问题:“要是总统解散议会,而他又被击败,他会认输吗?”当时有位部长在场,他不敢回答。六月二十一日,维克多·雨果作了一篇伟大、精彩反对解散议会的演说。
在我求之不得的事便是相信正直。可我记得,我们对正直是相信过的。如果说我还记得这一点,这不是我的错误。我见到类似的情形又在出现,使我感到不安。不是为我自己不安,因为我活着没有什么可以失去,而死了反可得到一切;我是为我的国家而担忧。先生们,请你们听听一位白发老人的话吧!他经历过你们也许又要经历的事情;他除了你们的利益以外,在这个世界上别无其他利益;他直率地向你们好言相劝,不论是朋友或敌人;他与永恒的真理近在咫尺,已经不会记恨,也不会撒谎。你们很快会开始一场冒险的举动,那么请听听一位过来人的话吧。
你们会很快面对未知的事物,那么请听好,有人在告诉你们:“未知的事物,我是见识过的。”你们很快会登船启航,船上的帆篷已在风中抖动,去作一次充满希望的伟大航程。那么请听好,有人在告诉你们:“别去啊!我是翻过船的人哪……”
他受到左派的欢呼。翌日,让娜(八岁)跑进他房间问道:“上议院里情况好吗?”好是好极了,不过象往常一样,给演说说服了的,只是那些原来就已经信服的人。
解散议会一事勉强通过:一百四十九票对一百三十票。在选举时,共和党人得到压倒多数:三百二十六票对二百票,元帅的处境很是尴尬,“要么屈服,要么辞职。”甘必大告诉他。他先是屈服了,随即便辞了职。维克多·雨果在左派胜利中所起的作用,由于他年事已高,又远离事务,所以比较有限,但他所起的作用却是无可置疑的,自此以后,他“在第三共和国具有族长和贤哲的形象”
这位族长拥有好几名路得。每天用过午饭后,他便离开克利希街。在这个“有如地狱的家”里,洛克鲁瓦因为受到艾丽斯的垂青,专横跋扈;而朱丽叶因为“心情恶劣,”到处翻衣袋、开暗展、查看私人笔记。雨果时而去白朗什家,时而与“浴女玛丽”相会,因为当年这位菲安登的水中仙女“日子过得不顺遂,”写过信来要求再次得到帮助。她住在克里米亚街,离肖蒙岗公园和德意志大街不远,这地区乘星形广场-蒙托隆-御座广场一线的有轨电车可以抵达。在一八七五年至一八七八年的手记中,“克里米亚”、“肖蒙”、“德意志”及“星形广场-蒙托隆”,均指玛丽·梅西耶。在这些地名前,通常写有“帮助”、“周济”等字样,地名后有一个数字。风月中事要使老年人付出多大代价啊!有些爱情的标记十分明显,使人想起这位奥林匹欧的一件件壮举。我们从手记中得知,他带玛丽去过肖蒙岗公园,去过卖香料蜜糖面包的集市,去过拉雪兹神甫公墓。
我经常乘坐从星形广场到御座广场的这一路有轨电车,也常乘坐从巴蒂尼奥尔去植物园一线的公共马车。”一八七八年元旦,维克多·雨果写信给公交总公司董事长说。“请允许我通过您,转赠给这两路的司车和车夫五百法郎……”
同一时期,“里沃利街一八二号的多内夫人”也使维克多·雨果重忆旧情,向他要钱。“我赠她两千法郎。”他记载道,“已立即送去。”谁使人份心,就得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