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飞

离开梅斯林的管束和折磨,来到春光明媚的哥本哈根,对安徒生来说,不啻于脱离牢笼,获得了自由,还有什么比这更惬意的事呢!

“现在我是一只自由的鸟儿了;过去的悲哀,过去的屈辱,都不去想它了。我的那种天生的,然而至今被压抑的幽默感,像一股清泉奔流而出。在我眼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愉快,那么有趣。过去因为多愁善感遭到了梅斯林多少嘲笑和辱骂,现在想起来连自己也感觉得好笑。”几年以后安徒生在自传中这样回忆当时的愉快心情。

在哥本哈根,他租了阁楼上的一个小房间作为住室。他的那笔皇家公费不足以保证他的全部生活开支,他想方设法节约使用。像当时的一些穷学生可以得到的待遇一样,他每星期好几天到一些有名望的人家里作客吃午饭。星期一和星期三到吴尔夫家,星期四在柯林家,星期五在奥斯特家,星期六在奥里家。只有星期二的午饭自己做着吃。早饭和晚饭他都吃得比较简便。这些著名人物对安徒生都很热情,吃饭喝茶间彼此畅谈种种见闻,或者听安徒生讲故事,气氛很融洽。吴尔夫的女儿艾达,是最喜欢听他讲故事的,他每去吴尔夫家,这小女孩就缠着他讲故事。

“我最近知道一件叫人毛骨悚然的故事,”有一次安徒生对艾达说, “你要听吗?”

“要听,要听,快讲吧!”

“这事就发生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在霍尔曼运河附近。”安徒生说,“有那么一家人家,跟鬼魂混得可熟了。那鬼魂就住在他们家的旧家具里。”

“对啊,鬼魂就喜欢住在旧家具里,好多人都这么说。”艾达说。

“有一天晚上,”安徒生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就几个孩子在家,他们就淘起气来了,硬要那鬼魂从墙角那只旧五斗橱里出来。⋯⋯”

艾达屏住呼吸听着。

“可就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啊,太可怕了!你要听吗?”

艾达越感到害怕,就越想听个究竟。

“那天刮着暴风雪,雪片进到了壁炉的烟囱里,发出可怕的呜呜声,五斗橱里发出噼啪声,它接着抖动起来,越抖动越厉害,并且说起话来了。说什么呢?它说:你们这么几个毛孩子,居然要指挥我这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太不自量了。说时迟,那时快,五斗橱恶狠狠地抓住几个淘气的孩子,一个抽屉里塞一个,转身穿过大门,冲到大街上去了⋯⋯”

“哎呀,安徒生,你真是个编故事的能手!”坐在艾达旁边的吴尔夫夫人笑着说,“我看,你真正的天才就在这里,你就好好发挥这方面的天才吧!”

安徒生一丝笑意也没有露出来,相反,若有其事地继续说下去!

“最可怕的事还在后头呢。那只五斗橱直接向运河奔去,扑通一声跳到河里去了。”

“几个小孩怎么样了?”小艾达急切地问。

“几个可怜的孩子就这样给淹死了,真可怜啊!这就是和鬼魂打交道的下场!后来,孩子的父母把五斗橱告到法院,法院判决是:把五斗橱处以烧死的极刑⋯⋯,结果却是:孩子死了,五斗橱也没了!”

小艾达很喜欢这个故事。几年以后,安徒生把民间流传的五斗橱的故事加工改造,写进了他的童话《开门的钥匙》里。他的好些童话的创作过程都是先在脑子里编好后,讲给孩子们听,然后再加工写出来的。

在吴尔夫家吃午饭是最高兴的事了,主人客人都十分愉快,他家特意给安徒生一周安排了两次吃饭时间。

有一天,吴尔夫读过一期《快报》之后,高兴地把它带回家来。

“安徒生,你会讲故事,今天我给你念一首诗听听,”吴尔夫有点狡黠地说,“这首诗写得真带劲!你看看和你的故事比较一下,你会感觉怎么样?那是今天《快报》上发表的,作者署名‘H’,不用说,那是海堡了。”

吴尔夫开始念一首题为《傍晚》的诗,他越兴致勃勃地往下念,安徒生脸上越显出抑制不住的得意神情。他还转身向小艾达使使眼色。

“多好的一首诗啊!”在吴尔夫念完之后,他夫人第一个发言。

“只用‘好’字来评价还远远不够。这诗新颖、独特,真是天才之作啊!我们就需要这样的诗!”吴尔夫是当时有名的评论家,他发表这样分量很重的意见,是要叫安徒生掂量掂量。他一向认为安徒生没有写诗的天才,还认为他自视太高,不谦虚,有意给他一点教育。他没有想到,那个“H”是“Hans”的缩写,作者其实是安徒生。《快报》是诗人和批评家海堡办的一份报纸,海堡喜欢这首写得新颖、形象、富于幽默感的诗,特意拿来发表在他办的报纸上。这事好些人都知道,惟独吴尔夫还不了解。

“爸爸,你说这首诗是谁写的?你可知道,这是安徒生写的呀!别人都知道了!”天真烂漫的小艾达终于忍不住了,笑着说道。

安徒生和吴尔夫两人都不好意思起来,两人的脸都红到了耳根。安徒生把眼睛垂下来望着茶杯;吴尔夫蓦地站起来,走到书房里去了。机灵的吴尔夫夫人立即把话题岔开,谈起她女儿的婚事来,屋里的气氛才轻松一些。但她心里在想:安徒生眼前最重要的事是准备考大学,不该把心思用在写诗上。要是能考上大学,才是最值得高兴的事啊!

安徒生见吴尔夫生气了,感到很不好意思。闷闷地吃过饭就走了。

告别的时候,他低声对艾达说!

“谢谢您,艾达小姐!您有一颗多么好的心灵啊!”

安徒生在以后写的一些童话故事里,歌颂了艾达的天真活泼,美丽善良,心地纯洁。

这次到哥本哈根之后,威林的朋友和同事缪勒当了安徒生的私人教师,帮助他在最后这一年准备大学考试。这是由枢密官柯林敲定的。缪勒教安徒生除了数学以外的所有课程。至于数学,安徒生一向学得很好,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准备。缪勒聪明博学,和蔼可亲,平等待人,两人几乎是同庚。安徒生很喜欢缪勒,他们之间相处得很好。有时,他们把课业扔在一边,彼此朗诵诗歌,或争论起问题来。缪勒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相信圣经上所说的每一句话。而安徒生是批判地看待圣经的。在这点上,他们常常不协调。

“圣经上说,必须按基督教的教义来生活,那些违背教义的罪人!

要受到地狱的烈火熬煎!”有一次,缪勒向安徒生讲起犯罪和地狱的事情来。

“这话不对!圣经上的话也不全对!”安徒生打断他的话,“当一个人由于无知,或出于悲痛做了错事,你应该去帮助他,而不要用地狱来吓唬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地狱!”安徒生认为魔鬼和地狱都是人编造出来的。

“怎么说没有地狱呢?”缪勒惊恐地说,“安徒生,你怎么胡说起来了呢?你要毁掉自己的心灵的。”

“地狱本来就是人们编造出来的嘛!”

在圣经的教义上,两人常常发生争论。不过缪勒并不像梅斯林那样蛮横霸道,肝火旺盛,他总是心平气和地和安徒生辩论,所以他们一直相处得很友好,尽管在宗教问题上观点不很和谐。但在宗教课程的学习上,安徒生也是很认真的,并且接受某些教义,只是不盲从罢了。

缪勒住在克里斯蒂安港口,这个港口位于阿马格岛南端,和哥本哈根隔着一条狭长的海峡。安徒生一天两次从霍尔曼运河边上他的住处走到缪勒居住的地方,走很远的路。步行虽然辛苦一些,但也有它的乐趣,去的路上,他在脑子里默默考虑,复习他的功课,回来的一路上就心安理得地观察各种事物。这一路上种种有趣的事,深深触动他的情思,使他遐想联翩,储存在脑海里,日积月累,储存了好多有趣的素材。他想,现在用功学习功课,等考大学之后,就可以把它们变成作品了。有时候情之所至,也在日记里边记录一些印象。

考试的日子终于来到了。这一天,他紧张得很。越想考好,就越怕考不好。特别是拉丁文,一直是他学习中的弱点,答拉丁文卷前,紧张得不得了,但一看卷子,还不太难,这个阶段的学习还是很有收获的。

他有些信心了。心也静下来了,答起题来还算顺利。拉丁文口试对他来说比笔试难一些,但总算过了关。这一门课程考得可以,别的课程把握就大多了。最后一门是数学,这是他的强项,他的把握就更大一些。可一不小心,有一道题抄错了,答完卷时发现了,急得他差一点晕了过去,最后强打精神把这道题补答上了。

安徒生虽然23岁了,但还是那么孩子气十足。他想起考试前不久的一件趣事来。那天他在奥斯特家吃午饭,桌旁有一位样子腼腆的青年,安徒生以为他是从乡下来首都参加考试的。

“你是来参加大学入学考试的吧?”安徒生问。

“是的,”他微笑着说,表情很谦虚和蔼,“我打算进考场。”

“我也去参加考试,”安徒生说。接着他就推心置腹地向他谈起考试前的准备和这次应考的心情。从考试又谈到他对诗的爱好,以及他写过哪一些诗。他们两人谈得特别投机。

安徒生当时不知道这位青年人就是哥本哈根大学数学教授冯·施米膝先生,一位很有才华的年轻教授。他的外表很像法国皇帝拿破仑。

考数学时,安徒生发现主考教师就是前几天见到的那位青年,原来他到考场来不是参加考试,而是主持考试。这时这位青年人走到安徒生跟前,俯下身来低声说道!

“你考完了试,给我一点什么诗作呢?”他风趣地说。

“我不知道,先生,”安徒生不好意思地说,“可是,你出的数学题不太难吧?”

“那么,你的数学还不错吧?”他低声说。

“是的,还可以,在中学我常常得到‘优秀’分数。”安徒生说, “不过,我现在可害怕了。”

跟这位老师安徒生就是这样认识的。

1828年10月23日,安徒生接到一份漂亮的通知书,他考试合格,已被哥本哈根大学录取。通知书下面有系主任爱伦士雷革的签名。

这是安徒生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天,多年来的梦想终于成为了现实。他兴奋极了,立即跑到柯林那儿报告他这一大好消息。这充分说明,这位国务活动家的指望没有落空,他的心血、时间和钱财没有白花。柯林衷心祝贺安徒生,全家都祝贺他。吴尔夫、奥斯特等熟人也都热情地给他祝贺。这一天安徒生真是快乐极了。

第二天,安徒生沿着每天走的道路到缪勒老师家去,这时已没有功课的顾虑了,昨天的兴奋心情已经冷静下来了。当然还有很大的余波。

还要叫缪勒老师高兴一番。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拢一拢丰富的感受,这些感受一直在脑海里萦绕,就是没有集中的时间把它们理出个头绪来,写成某种形式的作品。是的,以什么形式写出来呢?就以游记的形式写吧。这种形式写起来没有拘束,活泼自由、容量又大。就叫做《从霍尔姆运河到阿马格岛徒步旅行》吧。他去缪勒家,一路上主要兴奋点集中在写游记上面,回来时一路还是思考这部作品。说这游记是诗也可以,它充满了诗情画意。它既像一首独特的幽默诗,又像一种异想天开的五彩缤纷的阿拉伯式的图案画,而且充分表现作者的个性,表露出嘲弄一切的、流着眼泪对自己的感情开玩笑的倾向。

回到阁楼小房里,在万籁俱静中,只听见他的笔在纸上滑动的沙沙声。种种充满幻想的会晤,一场场机智俏皮的交谈,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剪影,形成一条接连不断的奇妙的链条,从笔端落到纸上。一路碰到的一些动物,它们有了思想,有了感情,活跃在脑海中的那一幅画面上。

你看,白雪皑皑大街上的那一只瘦骨嶙峋的猫儿,它也是一位作家,一位诗人。它那充满忧患的咪咪声,它向同情它的胖猫大婶倾诉的哀怨,那不就像他曾对同情他的夫人们倾诉的心曲吗?那位活泼愉快、面色绯红、手提一篮樱桃的姑娘,和那位脸色苍白、目光神秘莫测的夫人,两个人拽着他,要他向她们各自要求的不同的方向走——这不正是自己内心感情的矛盾体现吗:一方面倾向于日常生活描写和充满泥土气息的幽默感的表现,一方面又倾向于写崇高的、悲剧的题材。还有那颗童心也是颇有诗意的,它总喜欢在别人认为没有问题的地方提出问题来。

那一个圆球似的地球在太空运行为什么掉不下来?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为什么要循环往复,认真想一想,这里面又包含着多少诗啊!书中主人公是一个多么有趣的人物!他充满幻想和憧憬,喜怒哀乐不断变幻,用自己的眼睛看待一切,用一颗童心衡量一切,他是谁呢?啊!就是自己。是的,是自己在写游记嘛!不过,这部《徒步旅行》还只是一个开场白,好多优美动人的故事,还有待以后来写呢!

从1828年底到1829年初,安徒生继续独自写作。目前他需要做的是摆脱经济的困扰。他已是大学生了,穿着上必须在某种程度上与他所交往的圈子相适应,而出版《徒步旅行》,弄一笔稿酬,又远水不解近渴。于是他提笔给剧院翻译了几出戏——《四旬节》和《十六岁的女王》,他借用意大利戏剧家戈西的假面喜剧中的一出歌剧的主题,用了几个星期的课余时间,写了歌剧剧本《大乌鸦》,把它交给当时没有什么名气,但很有才华和气魄的青年作曲家哈特曼作曲(哈特曼后来成了丹麦首屈一指的作曲家)。

安徒生又为另一位青年作曲家布雷达尔整理了华特·司各特的《拉默穆尔的新娘》。

这两出歌剧都在舞台上演出了。后一出歌剧赢得了喝彩,颇受欢迎。

安徒生把后一个歌剧剧本的印刷本送给著名的爱伦士雷革。爱伦士雷革微笑地接受了剧本。

“祝贺你受到热烈的欢迎,”爱伦士雷革说,“不过,由于你取材于华特·司各特,又得到了作曲家的协助,他的曲子做得好,所以轻而易举取得了这种成就。”

安徒生听了这位名家的有点挖苦的话,心里颇感悲凉,泪水不禁涌出了眼眶。爱伦士雷革看到了,过来拥抱着安徒生,吻了吻他。

“别人也常常批评我,使我生气啊!请不要在意!”爱伦士雷革非常亲切地说,还拿出他写的一本书,亲自签上名送给安徒生。

爱伦士雷革对歌剧《大乌鸦》的批评更严厉。这部作品,安徒生以后编自己的选集时没有把它收进去。

作曲家韦斯的看法和爱伦士雷革不一样。安徒生对这些题材的处理,他感到做得很好。

“好久以来,我就想根据华特·司各特的《肯尼尔华恩》谱写一出歌剧。”韦斯对安徒生说,“你能够帮我写个剧本吗?”

安徒生多么需要用写作来换点钱维持生活啊!现在有韦斯这样的著名的艺术家主动提出合作,他感到很荣幸。他接受了这项建议。但剧本还没有写到一半,就受到了非难。非难者说利用传奇写剧本的做法是可耻的。安徒生不得不中断写作。

“利用著名传奇写剧本,在别的国家都是允许的呀!而且,有些名著就是这么产生的!关键是写出水平来,要有新鲜感,能深深打动读者!”

韦斯安慰和鼓励安徒生,叫他写下去。

安徒生继续写下去,但韦斯完成乐谱的进度比他写剧本的进度慢。

这时安徒生打算出国旅行,便把剧本的结尾和修改的工作全交给韦斯处理。

韦斯是个单身汉,不喜欢结尾悲惨的作品。他提议让这个剧本中的那对相爱的主人公艾米·罗布萨特与斯莱特最终美满地相结合。

“一个作家只消几笔就可以使他们幸福,为什么要使他们不幸呢?!”他说。

“可那违背历史呀,那个传奇可不是这么结局的!”安徒生提醒他。

“那么,我们如何处理伊丽莎白女王呢?”韦斯回答安徒生说,“她可以说:‘骄傲的英国,我是属于您的!’我们为什么就不可以让主人公结婚呢?!”

安徒生让步了。就让韦斯来这么处理吧!

《肯尼尔华恩》被搬上了皇家剧院舞台。其中两首曲子成了音乐界著名的歌曲。但安徒生却因为写这部歌剧的歌词而受到匿名信的攻击。

不过,这在当时是见怪不怪的现象。丹麦有一句谚语:“车子慢腾腾地走,人人都往后面推。”喜欢对青年作者的作品找毛病,谈缺点,这是当时丹麦的一种普遍性倾向。

安徒生为出版《徒步旅行》而奔波。但是毫无结果。哪个出版商都不愿意冒险出版一个没有什么名气,而且还受到过批评界指责的青年作者的这部书。

1829年1月,安徒生鼓起勇气,拿写剧本获得的稿酬,自费出版了这部作品。结果反响很好。有个叫赖策的出版商购买了它的版权出了第二版,接着又出了第三版。1月末海堡对这本作品作了肯定的评价,把它比作巧妙地交织着色彩斑斓的画景和变幻莫测的情绪的幻想曲,称作者是一位有才华的诗人。他的赞扬等于批评界赋予安徒生以诗人头衔的一纸证书。这本书被竞相购买,广为流传,大受读者欢迎。哥本哈根人都读这本书,欧登塞和别的地方的人也读这本书。欧登塞的古尔登堡上校还给安徒生写了封热情洋溢的信,讲这本书如何使他深受感动。安徒生从各处听到的都是一片赞扬声,只有一个有地位的人给他以严厉的批评,说这本书有讽刺皇家剧院之嫌,而皇家剧院是国王的剧院,而国王一直多年给他以公费念书,而且他后来还能免费进皇家剧院看戏。因此,他写这本书是一种忘恩负义的行为。这个指责很滑稽,毫无根据,所以批评界和读者都不予理睬。

国外也在出版这本书。在瑞典德赫伦再次出版了这部作品的丹麦文版,这本书在挪威也被人们广泛阅读,几年后德国汉堡出版了它的德文译本。这本书不仅使安徒生获得了名望,而且解决了他的经济问题。皇家公费在他考取大学之后于当年11月份就终止了。他现在有了稿费,念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就不需要求助于人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本书的成功,使他深信自己有诗人的天赋,激起了他进一步的创作欲望。和他同时考取大学的有200人,有人开玩笑说,那年有4个大诗人和12个小诗人成为了大学生,所说的四个大诗人是阿尔内森(他的《人民剧院里的阴谋》在皇家剧院上演过)、汉森 (他出版了《给上流社会的读物》)、尼尔森和安徒生。而安徒生被排在四个大诗人之首。当然,这仅仅是指大学生诗人。这里“诗人”这个词,是广义的用法,指的是其作品富有诗意的作家。

安徒生在哥本哈根大学受到同学们的高度尊敬,在学习功课之余,他的创作欲望更大了,皇家剧院的舞台一直是他向往的地方。现在他决计向皇家剧院舞台进攻了,不是去当演员,而是写剧本上演。他不想写悲剧,他读了自己过去写的悲剧,觉得那只是华丽词藻的运用,太浅薄了。海堡的轻松喜剧写得优美、尖刻、生动,自己的性格和文风倒是和他相吻合的,不如写写轻松喜剧看看。这种体裁自己没有用过,不过值得一试。

就写《尼古拉塔上的爱情》吧。从他住的斗室的窗口望过去,几排房屋过去的那座高耸天际的塔就是尼古拉塔。每天都可以看到一个往上攀登的看塔人的身影。这个老头儿低着头,步履艰难,显得忧心忡忡。

噢,一定是他的女儿(她可能叫做艾琳娜吧),爱上了一个穷裁缝(裁缝的生活,安徒生是了解的,他母亲还想叫他学裁缝手艺哩),而不愿嫁给旁边那座塔的看塔小伙子(她父亲看中了这个小伙子)⋯⋯安徒生按这个思路想下去,平时在现实生活中体验过的好多事情都进入了他的这个思路,越来越使他激动,非把它写出来不可。⋯⋯在许多轻松喜剧里,那个严厉的父亲往往不是看塔人,而是伯爵。为他女儿看上而为父亲看不中的人,往往是贫穷的中尉。不过那老套子不好,总要有新意才行。而且,写底层人,更有广泛的代表性。再说,轻松喜剧的某些艺术手法也应该变一变了,就是说,也应该通俗化、大众化起来。至于语言,要生动、幽默、尖刻,当然,剧末还是要大团圆局面,这符合广大读者的愿望。主人公、剧情、写法、风格都有了,而且,能写出自己的特色来的。他越想越兴奋。不由自主地拿起了笔,动手写了起来。

1829年4月25日,皇家剧院首演轻松喜剧《尼古拉塔上的爱情》。

海报早就贴出去了,作者安徒生的名字显著地写在海报上。

柯林先生一家都来到了剧场,只有柯林夫人因为眼睛快失明了,不得不留在家里,演过许多著名悲剧的皇家剧院舞台,今天演安徒生写的轻松喜剧,效果将会如何,实在令柯林担忧。不过他不动声色,不让这种担忧流露出来,他的两个儿子就不一样了。

“但愿别给我们的安徒生喝倒彩,不然,他会受不了的,说不定要伤心得上吊呢。”英格葆说。

“是啊,那是很可能的。再说,父亲也会十分痛心的。拉贝克本来就曾叫喊不能在皇家剧院演这种东西,是父亲出来保护这出剧的。”

柯林夫人在家里也一直为安徒生担心,坐在书斋里等着听演出结果。看看挂钟,时间不早了,他们应该回家了。会带来什么消息呢?突然,她听到:不知是谁跑进了书斋,嘴里嘟哝着什么,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剧本砸锅了,演出不成功!可怜的孩子!

她摸索着走到安徒生跟前,关切地抚摩着他的头。

“别难过了,安徒生!”柯林夫人十分亲切地安慰他说,“大概是观众还不习惯这种剧,演出失败了,没有什么要紧的!我们的观众就喜欢喝倒彩,他们看爱伦士雷革的剧,也喝过倒彩⋯⋯”

安徒生突然转哭为笑,激动地跳起来说!

“夫人,你说什么呀?哪有喝倒彩的!观众一个劲地鼓掌!我太兴奋了!太幸福了!”说着,他在书斋里踱来踱去,有时还失声地笑起来。

“我们的观众总是世界上最好的观众,”安徒生说,“还有我们的同学,他们那么热烈地喝彩,还高呼‘作者万岁!’我太感动了!”

安徒生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了,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报纸上也是一片赞扬声。当然,也有批评意见,《月报》上的一篇文章说,这出剧有一个基本缺点:“它讽刺的是我们中间不再存在的事实。

换句话说,是中世纪的命运悲剧。”不过多数评论家不同意这个观点。

所有的家庭都为安徒生敞开友好之门。安徒生的社交圈子扩大了,朋友更多了,交往更频繁了。课余时间过得十分丰富多彩。不过他的学习仍然抓得很紧,学习上的那种孜孜不倦的劲头没有变化。在没有人指导的情况下,他以最高分数通过了第二次文科考试,也就是语言学和哲学考试。主考老师是奥斯特,他提出的一切问题,安徒生都回答得很好。

奥斯特感到很满意。

化学课的考试安徒生回答得也很好。答完全部题目以后,奥斯特又叫他回来。

“我再向你提一个问题,”奥斯特带着愉快的笑容说,“你回答一下,什么是电磁学?”

“还没有学过电磁学,连‘电磁学’这个词我都还没有听说过。”

安徒生回答。

“你想一会儿,”奥斯特温和地说,“你前面的问题回答得那么好,应该也有一点电磁学的知识。”

“在你的化学课上我一点儿也没有学过电磁学呀!”安徒生很肯定地说。

“我知道,不过我在课堂上讲过呀!”

“您的课,我就有一堂没有听到,也许是那一次课上讲的吧。所以我一点也不知道,连这个词都不晓得。”

“可惜你不知道电磁学,”奥斯特点点头,笑了笑说,“不然的话,我应该给你‘优’,现在只能给你‘良’了。至于其他的问题,你都回答得很好。”

考试完之后,安徒生到奥斯特家去,请他给自己讲了些电磁学的知识,并且知道了电磁是丹麦人发明的,具体说,就是他的老师奥斯特发明的。他作为一个丹麦人很感自豪。

深秋时节,有一天安徒生坐在柯林家茶桌旁喝茶,一言不发,心情很忧郁。英格葆逗他笑,他也笑不起来。匆匆喝完茶就回到他的斗室里去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他回忆起去福堡镇探望大学里的好友沃依特,在他家里碰到的一件伤心事。

在沃依特家的客厅里,一位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出来迎接他。这少女长着一双神采奕奕的黑眼睛,头发结成两条黑辫子,脸蛋儿十分美丽,手里拿着一朵红玫瑰花,一看到安徒生,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无意中把那朵玫瑰花掉在了地上。安徒生急忙把它拾了起来,交到她手里。

这少女望着他感激地嫣然一笑,像一股电流碰到他似地使他一震。

“真奇怪,我在一个古城堡的画廊里看见过您的画像。”安徒生说。

“我的画像?在古城堡的画廊里?”这少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是的,当时一道阳光射到那古城堡的墙壁上,只见墙上的椽木框里一个少女在向我微笑,脸上泛起红晕,眼睛神采奕奕,身上的白衣裙和手上的红玫瑰交相辉映,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美丽的一位少女。她原来就是您!”安徒生很诚恳地说。

这位少女早就听说有一位哥本哈根的诗人,哥哥的朋友要来她家玩,现在亲眼见到了他,又听到了他这么好的出自内心的恭维话,感到前所未有的愉快。她赶忙说!

“不久前我重读了您的《徒步旅行》,书中描写的那位少女才美丽呢!”

“可我眼前的少女比她还美丽。”安徒生从来没有这样恭维过一个少女,不过他说的全是真心话,他就是这样心直口快。

这位少女就是他的大学同学沃依特的妹妹莉葆。她笑起来,脸上出现一对美得出奇的酒窝,她特别喜欢安徒生给她朗诵他写的诗,尤其是到她家作客后新写的诗,这些诗都明显地提到她。

沃依特看出安徒生和他妹妹在一起时特别愉快,谈得特别投机。他妹妹是那么卖弄风情。不过他对此并没有特别在意。到了秋天,他才知道安徒生爱他妹妹爱得简直发狂了。他要是失去了她,不知会怎么样?那太危险了。

“可我妹妹已经订婚了,不能改变了。可怜的安徒生啊!”沃依特心里暗暗叫苦,“我妹妹的玩笑也开得太大了!看来,她喜欢在出嫁前痛快一阵子。可你怎么就不想想安徒生对你爱得那么专一?这事怎么收场啊?”安徒生知道自己是个穷诗人,拿不出钱来娶亲。他甚至下了决心:放弃自己最心爱的事情——写诗,如果必要的话,去当律师或教员,以便有一份固定的收入。他是认真打算的。

莉葆接到安徒生向她求婚的信,感到左右为难了,没想到安徒生爱她爱得那么深。说实在的,她也喜欢安徒生。她可怜他,可是又不能嫁给他。她流着眼泪给安徒生写了一封信!

“我很对不起你,请不要使我成为不幸的人!我可以做你的好朋友,好妹妹,尽我所能为你服务。”

安徒生一再读着这封拒绝他的信,两眼看着低矮的天花板,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把这封信装进了那个精美的信封。不能因为此事而消沉起来啊!他下了决心,用紧张的学习或写作来消除愁思。

安徒生顺利地通过了大学时期的全部考试,获得了学士学位。下一步该做什么呢?他想去征求柯林先生的意见。

“走您所选定的道路吧,愿上帝保佑您成功。”柯林亲切地人啊!”

安徒生喃喃自语说。

安徒生抖擞精神投入了新的战斗。1830年初,他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诗歌选集。这本诗集大受读者欢迎。这进一步确立了他作为一个作家的声誉。他以后在自传中形容当时的心情说:“所有的家庭都为我敞开了大门。耳边响起了一片赞美的钟声。我是如此洋溢着青春与快乐。生活就如一片灿烂的阳光,照射在我的面前。”

这只过去的丑小鸭已经变成了一只白天鹅,在开始飞起来了。可是,会不会碰到什么风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