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齐十爷勾起食指关节,轻轻地敲了几下壁板,叫道:“璜儿他妈,起来吧,时候不早了。”
“知道了!”里屋传来了年轻女子的声音。
他坐了起来,从枕头底下取出了一盒火柴,点着了油灯。微弱的灯光忽闪忽闪,使这间三丈见方大的屋子内陈放的一切,显出了朦胧的轮廓。
床头依着窗户。窗户上挂着半截打着补丁的花格旧帘子。下面摆着一张陈旧的、凹凸不平、裂开了缝的小条桌,桌上堆满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
对面的墙上挂着斗笼、衣服,下面两个大缸,盖着木盖,是盛全家的口粮用的,可里面空空的,没有一粒米。
齐十爷靠着床头,扫了一眼他早已十分熟悉的屋子,拿出了烟具,装上了烟丝,弯下身子,就着油灯,叭哒、叭哒地抽了起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慢慢地,青灰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两片厚厚的嘴唇缝间,溢了出来,一缕缕,轻拂地,皇袅地上升,到了最高处,渐渐地消失莫辨了。
这是他唯一的嗜好和享受。对于一个身处湖南这样一个穷乡僻壤之中的贫苦农民来说,生活中也没有什么比这更高的享受了。
他两眼直视着天花板,静默地吸着,吐着,看着,想着,他是在玩味,也是在思索。
昨晚,他上床很早,但是一直未曾合眼。额头上、眼角处,那深深刻下的又粗、又密的皱纹,今天似乎更多了。一张慈祥的、饱经风霜的古铜色的脸,使他显得比实际五十八岁的年龄更苍老些。
阿芝来到世间已经八个月了。这是他第一个孙子。老年得孙,三代同堂,人丁兴旺,虽然穷,心头还是甜的。前村的张老汉,扛长活时的伙伴,六十七岁了,几乎比他大一轮,还没有孙子,急得不得了,而他倒先抱上了。他心花怒放。那喜悦、自豪的心情,不亚于孩子的父母。
每天收工回来,跨进门槛,他问的第一声是:“阿芝睡了吗?今天好吧!”
夜阑人静,除了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狗吠,大地已酣睡了。而劳累了一天的他,常常兴奋得睡不着,望着窗外一勾新月,思绪万千。有时他忍不住摇几下身边的老伴,问道:
“睡着啦,睡得着?”
“看你,自己不睡,还不让别人睡?”老伴转过身,嗔怪着。一双惺忪的眼睛望着他:“你想什么?”
“想我们阿芝,”齐十爷看了一眼老伴,掖了掖技在身上的衣服,微笑着说,“我们的阿芝将来有出息。我做了一个梦,说他长大了,成了银匠,手真巧,玉镯、耳环、佩饰,什么都会做。找他的人真多。他还去长沙住了好几个月,带回了很多很多东西。”
平静的、低沉的语调,隐含着一股难以压抑的兴奋心情。
他似乎还在甜蜜的梦境中,憧憬着阿芝幸福的、美好的未来。
老伴被他带进了一个美妙的世界。她也许没有丈夫那种身临其境的体验,然而她能根据自己生活的经验,想象出一个并不亚于丈夫梦境的美好世界来。
她的睡意完全消失了,静静地听着齐十爷的话语,玩味着他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情节,体会着爷爷对于孙子的炽热情感。
“可惜他身体太弱了,三天两头闹病。”老伴一想到这,兴奋的神情消失了,蒙上了一层愁苦的阴影。
齐十爷没有马上回答。停了好大一阵子,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那几个铜板还在吗?”
“不早就拿去买盐了吗?”
“那就让以德到大庄那里,借一点,秋后还。”大庄是住在离杏子坞三十多里外的一位齐十爷的朋友。
“只好这样了。听说他这几年学了手艺,生意不错,日子过得还可以。”
“今天就去吧,你也一道去,快点回来。”齐十爷说着,披衣起床,望着窗外天色已经微明,操起了一把镰刀会开门。
“大清早,干什么去了”老伴不解地问。
“摘几个丝瓜带给老庄头尝尝!”说着,他掩上了门。……
母子去了大半天了,还没有回来。齐十爷从中午到黄昏,焦急地巴望着。不知他们找到老庄头没有,会不会出什么事?
掌灯时分,仍然没有见到他们的影子,齐十爷估计他们可能去另一个亲戚家了,老伴临走前曾经提到过的。他回到屋里,点上了灯,打开箱子,仔细地翻着,找着。
在箱底的右角,他取出了一件旧的黑色的棉袄,从棉袄左边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用布精心地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小包包。
他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揭开了最里面的一层,一对银首饰呈现在眼前。
这是一对镌刻、镂制得十分精美的手镯。在几毫米宽的镯面上,刻着飞腾的龙;在两端的连接处,一只上刻着“吉祥”,另一只上刻着“如意”的篆体字,布局严谨又富于变化。
齐十爷仔细地端详着。他好象第一次发现了它的精美,爱不释手。这是齐家唯一珍贵的财宝;也是老伴陪嫁的唯一信物。有一年,他的长子齐以德,也就是阿芝的父亲,得了重病,几亩薄田又遇着干旱,他心急如焚,背着老伴,把这一对镯子当了,请了医生为孩子治病。老伴知道后,跑了几家亲友,借了钱,硬是把镯子赎了回来。因此,背了好多年的债。
现在阿芝又生病了,时好时坏。老伴去借款,到现在没回来。儿媳齐周氏要去抓药,要去寺中还愿,于是,他又想到了这对镯子。
齐十爷重新包好了手镯,推开房门,见齐周氏正在洗脸,顺手将小包放在靠墙的方桌上:
“把镯子当了,治病要紧。”
“等一等他们回来再说吧,”齐周氏一双充满疑虑、恳求的目光看着公公:“家里值钱的就这一件了,以后有急事怎么办?”
她知道这镯子对全家,对公公、婆婆的份量;也了解过去为她丈夫典当过的往事。
“孩子治病要紧,将来家境好了,不愁买不到。”齐十爷宽慰着儿媳。其实,他自己又何曾不想到这些呢:
齐周氏默默无言,暗暗地擦着眼泪。
她今年十九岁,匀称、中等的身材。浓密、乌亮的长发被拢到脑后,盘梳成一个发髻,显出农家少妇那种青春的气息。大大的眼睛,陷入很深,好象时时都在想着什么。
她的父亲周雨若,是个读书人。十载寒窗,经、史、子、集读了不少,是乡间百里之内闻名的老夫子。他秉性耿介,绝不趋炎附势。清王朝到了光绪年间,国势江河日下,连科场也腐败不堪,至于官家贵族更是无恶不作,欺压平民,对此,他痛心疾首。因此,决心隐居在这深山僻壤,教起蒙馆,过着淡泊、清苦的生活。
在那样的一个年代,象他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困书生,其凄凉的生活景况,不在于一般农家之下。
他很疼爱女儿;女儿给他忧郁、暗淡的生活,带来了温馨和欢乐。长到了十六岁,女儿出落得更加标致、聪明,招人喜爱。一时间,登门说亲的人一个接一个。他们之中,有名门望族的纨绔子弟,有富商巨贾的少爷公子,也有农家子弟。
周雨若从自己的遭逢中,看清了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之类的虚伪说教。他终生引为憾事的,是自己连累了妻子。他决计替女儿导找一个勤劳、善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过着千百年来祖传下来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园生活。他了解齐家穷困的境况,更了解齐十爷的为人与品格,征得了女儿的意见后,他与齐家定下了这门亲事。
做新娘的第一天婆婆就拉着她的手,坐在床沿上,慈祥、亲切地端详着她。婆婆心里甜滋滋,她能够娶到周家的女儿做媳妇,受到邻里的称赞与羡慕。乡亲们的谈论传到她的耳朵里,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欣慰与骄傲。她穷,这她知道;但穷得有志气,活得有人格,得到了大家的承认;甚至象周雨若这样有学问的人,都愿意同她家联姻,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自豪的呢?
她激动得说不出话语,只是慰勉地说了一句:“家道兴旺,全靠自己。”婆婆声音很低,但充满感情,很有分量。
齐周氏拾起了头,眼眶里含着泪水,感激地注视着婆婆,轻轻地点点头。
婚后三天,她干活了,挑水、做饭、养鸡。打柴,里里外外,样样都干。
她深信婆婆的话:“家道兴旺,全靠自己”。自己有一双手。能干活,只要勤快,肯吃苦,日子没有过不好的。
在这个勤劳、质朴的家,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很幸福,很温暖。慈祥、温顺的婆婆,正直、疾恶如仇的公公,敦厚憨直的丈夫,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她本来没有过高的奢望。而今该得到的,她都得到了,她怎么不庆幸呢!
三年后,也就是清朝同治二年(公元1862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她生下了头一胎,是个男孩。有谁能想象得出这个小天使给他们这一家带来多么大的欢乐!”
名字是公公给起的,叫纯芝。“纯”字是齐家的辈份。齐十爷又按照不知开始于何年的老习惯,给纯芝,起了个号,叫“清清”,后来又起了个叫“兰亭”的号。不过,他们总是亲昵地叫他“阿芝”。
阿芝未来的命运如何,除了齐十爷那个甜蜜的梦之外,婆婆还找乡间闻名的一个星相先生算过命,说也是不错。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朦胧的。只是这孩子虚弱的身体,给他们的生活常常投上了一层阴影。
春末刚刚治好了腹泻,大家舒了一口气,平静了好几天,谁知又发上了低烧。请医生、求佛爷、卜卦、算命,办法都用尽了。
婆婆是虔诚地皈依佛祖的。元宵时,她赶到十里外山那边的寺庙里,向着释迦牟尼佛,为阿芝许下了愿。今天到了还愿的日期,而且三剂中药已经服完了,按照医生的意见,还要再服三剂。可是,家里囊空如洗,不得已,婆婆和丈夫踏上了借贷的路途。
她曾经同齐以德说,她回娘家找爸爸,或许能想些办法。但是,齐十爷说什么也不让再难为亲家了。他知道亲家也过着贫寒的生活,自己无法资助他,哪能再增加他的负担!何况上次阿芝发高烧,几天退不下来,周雨若不知怎样得到消息,冒着倾盆大雨,亲自带着医生赶来了。他还把自己珍藏的一方砚台卖了,给齐十书送来了几两银子。
昨天晚上,齐十爷说要将镯子当出去,她坚决不同意。公公生气了:
“你爸爸的古懂文物都卖了,这镯子你还舍不得?”
她劝不住,只好按照公公的意见办。
吃完了饭,换上了那件她平时一直舍不得穿的红花白底罩衣,将公公包好了的镯子,放在贴身的衣袋里。
天已经大亮了。湛蓝的天空飘浮着几丝白白的云彩。太阳从东边那黛青色的山后,冉冉地升起。金色的阳光,透过青翠的松树林,在林间放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柱。
到处是一片绿的海洋。北山上繁茂的树林,南山坡摇曳多姿的竹丛,还有遍野青青的芳草,处处洋溢着生命的力。
杏子坞的星斗塘,就坐落在这群山环抱、幽静、美丽的山谷之中。
星斗塘,有着美丽的传说;很早很早以前,一个仙人关心这里的一片稻田水源困难,使从天上扔下一块大石头来,把地面砸了一个大窟窿,变成了塘,后来人们就叫它星斗塘。塘水平静如镜,水中长着茂盛的、碧绿的荷叶。
齐周氏信步走到塘边,对着清澈的塘水,照照自己的身影。她发觉自己瘦多了。的确,这些日子里,公公、丈夫在外干活,婆婆年老体弱,家庭的一切重担全部落到了她的身上。从砍柴、挑水、做饭,到一家人的衣服洗涮缝补,都由她承担着。她还凭着一双灵巧的手,在房前屋后开出了一片片莱地,种上了豆角等各种时令蔬菜。她还养了十几只大母鸡,天天下蛋,自家却很少吃,总是拿到市镇上去换盐、换日用品。
春去夏来,年复一年,她尽心地安排一家人的生活。结婚时才十六岁,但是她很快就成了这个家庭的主心骨。公公、婆婆有什么事,都喜欢找她商量;她不轻易地表态,但是,一旦表明了自己赞同什么、反对什么,那准是没错儿的。
有了孩子,无形地给她增添了更多的负担,但是她得到了精神上的补偿。可是,孩子体弱多病,又未免使她揪心。她吃不好,睡不稳。她把整个身心都倾注到了阿芝的身上。阿芝牵动了她的每一根神经,影响着她这个家的忧愁与欢乐。似乎这个家庭的每一件事,都是围绕着阿芝的健康旋转的。
齐周氏转过了池塘,急急地赶着路,还在惦念着阿芝:哭了没有?公公照顾得了吗?婆婆不在家,也只好难为他老人家了。她一心想着当了镯子,抓了药,就去寺里还愿,求菩萨保佑,阿芝能渐渐地好起来。
她爸爸是不信佛的,说那是虚幻之说。天地间哪有什么命运。从小时候开始,周雨若就给小女儿讲王充的《天问》,讲无神论的观点。她信。但是接触到现实的世界,疑虑产生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人,同样的十月怀胎,有的终生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有的却祖祖辈辈的穷困潦倒。
她小时候认识的爸爸的一些学友,有的升了道台、县令,有的却生活十分凄凉,连她爸爸目前这样的生活都不如。她百思不得其解。乘爸爸情绪比较好的时候,她将这些问题端到爸爸的面前,仰着头,用一双天真的、疑惑的目光看着爸爸,希望能得到一个正确的回答。
爸爸不总是能满足女儿的愿望。因为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不是没有思虑过,不过,他找不到明确的答案。他痛切地感到了世道的不公平。但是,根源在那里呢,从孔圣人到朱熹,谁能做出满意的答复?难道人世间真是受命运主宰?在艰难困顿之中,他也曾这样怀疑过、动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