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芝他妈,东头来了算命先生,说是河南那边来的,给阿芝算一个吧:“婆婆喜冲冲地跨进门,向着正在叠衣服的齐周氏喊道。
“算算也好。”齐周氏赶快放好衣服,简单梳理一下发髻说:“妈妈,一起去吧!”
婆婆点点头,打开箱子,不知在翻什么。
“妈,你取钱吧,不要找了。前天鸡蛋换的钱,够用。”说着同婆婆出了门,转身随手掩上了门。
村东头陈家的一间小屋里,挤满了人。大多是本村或是邻村的妇女,有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有拉着、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将算命先生团团围着,静静地听着桌旁一位双目失明的男子给一个妇女说命。
这位算命先生,眉宇清秀,白净的脸;眼角上隐隐地有许多深浅不等的鱼尾纹,看上去,约莫五十来岁。灰白的长衫洗得干干净净。
他的身边坐着一个少女,圆圆的脸,一双明亮而又怯生生的大眼,不停地闪动着。她静静地坐在算命先生的身旁。手里捏着一根被手掌常年磨得发亮的竹竿。
算命先生给一个一个人算,算得很快,主妇们带着期待的、迷惑的心情而来,又怀着或是满意的幸福的,或是惆怅的愁云重重的心境而去。
齐周氏和婆婆随着人们的渐渐离去,由外层移到了里面,慢慢地轮到了他俩。
“阿芝他妈,你把阿芝的生辰八字说说吧!”婆婆小声地提醒着儿媳。
齐周氏点点头,走到算命先生的旁边说:
“这孩子叫齐纯芝,癸亥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亥时生。”她看了婆婆一眼,“家里上有公公、婆婆,父亲、母亲,下有一个弟弟。请先生算算。”
算命先生一动不动地端坐着。在齐周氏介绍阿芝情况时,他伸出右手掌;用拇指数着食指、中指、无名指。然后又伸手在桌子上摸什么。
那少女一见,赶紧把一杯茶递到他的手里,他呷了几口,放下杯子,慢慢地说:
“这孩子灾星多了点,生下来就病痛多……”
“对,对,一生下来,就生病,体质不好。”婆婆赶紧接上了话。她显然为算命先生算得如此准确所慑服了。
算命先生疑虑的面容,渐渐舒展开来,一字一板地说:
“要防防水。不要让他到处乱跑,塘边河边不宜去。人生死,命里带来的。到寺庵做些功德,消消灾。良善人家,总是会好的。”顿了一下,又说:“买个佩铃,给他系上,能御克星。年龄慢慢大了,过了这几关,会好起来的。”
“谢谢先生,算的真好,真准。”婆婆高兴地、钦佩地点着头,用目光示意齐周氏。齐周氏慌忙从衣袋里掏出十多个铜板,放在算命先生的手上。算命先生随即把钱交给了少女。
按照算命先生的话,婆婆很快给阿芝买了一个铜铃,比鸡蛋还大一点,扁扁的,两面刻着狮子头象,口内含着一个滚动的珠子,一摇晃,发出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声音。
阿芝很高兴,拿过来端详着。他没有见过狮子,只是听说过,今天见到了,虽然不是真的。以他对绘画的特有兴趣,看得十分仔细。他想把这狮子头画下来,送给同学们,他们一定会很高兴。至于婆婆为什么给他挂上这个,说是消消灾,他倒是不太在意。
他倒过头,故意问婆婆;
“这象什么,婆婆,是老虎吗?”
“什么虎的、猴的,小孩不乱说。这是神狮,带在身上,逢凶化吉。”婆婆慈祥地说。
“这是谁说的?”
“算命先生。不用问了。”婆婆用一根红头绳,把铜铃系在阿芝的脖子上说;
“以后你出去放牛,或上山砍柴,到傍晚,我就在门口等你,听到铃声由远到近,我就知道你来了,就准备好饭你吃。”
不几天,齐周氏又给他系上了一块小铜牌。牌上虽然没有镌龙刻凤,却有六个浮雕的字:“南无阿弥陀佛。”
“这是避邪的。”妈妈说:“有了这块牌子,山上的豺狼虎豹、妖魔鬼怪,都不敢接近你了。”
铃、牌都挂在阿芝的胸前。老人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有了落处。阿芝身体不好,老人担心他短命夭殇,活不了多长,现在总可以拴着他的命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其实,那铃挡、铜牌又何尝不就是老人一颗善良的、慈爱的心!
阿芝倒没有想得这么多,不过他感到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朦胧中好象精神上有点依托,胆子也壮了点。走一步,铃就叮当一响,觉得挺有趣的。
从此,每到傍晚,当西边的夕阳烧着红霞满天的时候,婆婆就倚门探望,果然铃声由远到近,阿芝回来了。阿芝或跳下牛背,或放下柴火,快步向姿婆奔去。
可是,今天阿芝上山砍柴,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婆婆焦急地张望着,一直没有听到铃声,不知是砍的柴火太多了,挑不动,还是有别的意外。
她正在胡乱地猜想着,远远地传来了铃声。待阿芝走近,扁担上并没有柴火,仅仅只挂着他那本时刻不离手的书。阿芝缓缓地走到婆婆跟前说:
“今天忘了,没砍柴火。”他内疚地低垂着头,象是犯了天大的错误一般。
“忘了,你干什么了?”婆婆先是不解,继之是有点生气了。
“我在看书,看着看着,就记不得时间了。”
上次去枫林亭,向外公请教了《论语》里许多不识的字和词,经过半年多时间了,他竟然将这厚厚的几卷《论语》背得很熟,并且慢慢地揣摩其中的意思,觉得愈读愈有意思,愈有意思,便愈爱读。今天一上山,他觉得上午精神好些,想先看看书再砍柴。于是,就靠在山坡上的一棵百年老松树下,乘着明丽的春光,习习的凉风,拿出《论语》,摇头摆尾地读了起来。谁知读着读着,忘了吃午饭,忘了砍柴。抬头一看,太阳已经落山了。这才想起今天一点柴也没砍。他怕天太黑了,婆婆担心,于是就空着手跑回了家。
他知道婆婆的心情,后悔自己不该看得入了迷,误了时间,伤了婆婆的心。他年龄渐渐大了,有了弟弟后,他感到自己是个大人,应该为家里分担忧愁,所以于家里的活,干地里的活,都是很勤快的。
晚饭后,阿芝回到爷爷的屋里,点上了灯,取出笔、砚,又开始默写《论语》。
婆婆到房里开箱取衣服,见到阿芝又埋头写字,一肚子的话实在憋不住了:
“阿芝,你去砍柴,回到家里,也不歇一歇,天天嘴里‘子曰’、‘子曰’地念个没完,手里一横一竖地写。俗话说得好,三日风,四日雨,哪见文章锅里煮?要是明天没米下锅,你说怎么办了唉,可惜你生错了人家。”
说着,她扯起了衣角,不断地擦着泪。
阿芝慌忙地放下笔,走到婆婆面前:
“婆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忘了砍柴火。”
“你命苦。才读了半年书,就停了。你公公爸爸看你聪明好学,小小年纪又上不了学,心里怪不好受的,几天里不说话。你要懂得我们的心。”她叹了一口气,“不是不让你看书,家里实在穷,你爸爸、公公地里活忙不过来,又要出去打短工,只有靠你干些事。其实,姿婆怎会不让你读书呢了……——她说不下去了,多皱的、饱经沧桑的脸上,热泪纵横。
阿芝也在默默地流着泪。他不知怎样安慰婆婆才好。
转眼又是一个春节。
元宵佳节燃起的欢乐气氛还未消散尽,阿芝家里又来了一些客人。一笑声朗朗,传到屋外,传到了阿芝的耳朵里。
阿芝放下肩上的柴火。婆婆那次的教导,自己的失误,他是永远永远不能忘怀的。每天上山砍柴,牵着牛,他仍把书挂在牛角上,但总是先去砍柴,捆好,然后再看书。他暗暗地下决心,不能再使婆婆几乎被沉重的生活压碎了的心,再受到伤害。
今天他跑到还不曾去过的北山后边,那里干枯的松枝很多,没费多大的气力,就弄了大大的两捆。下午二时左右,他就静静地在看书了。
他已经十二岁了,知道的事也渐渐多了起来。对《论语》中谈到的许多问题;理解得也比过去深刻得多了。
屋里客人好象很多,隐隐约约听到在谈论着他。有婆婆、妈妈的声音;还有一个上了年纪、陌生女人的声音;也似乎还有别的人,但没有吱声。他没有马上进去,贴着板壁听着。
“这孩子,百里挑一,要不是家里光景不大好,读书总是头名。在家里勤快,什么活都抢着干。”这是婆婆的声音。“十二岁了,给他娶个亲。儿大当婚,女大当嫁,了却一桩心事。”
“是呀,你们家和善,方圆百十里,谁不知道?要不,我才不管这事哩!”这是那位陌生女人的声音。“人家陈家,虽然家境贫寒点,但勤俭,有骨气,就这么个姑娘,你们看,又标致,又贤惠,不错吧?”说着哈哈地笑了起来。
“那好呀,我们这个家,要的就是这种人。”婆婆说,“你看,阿芝他妈,刚过门,一我们就喜欢她。娘家是读书人,也不宽裕。我们不管那些,人好,百好。”说着又笑了一阵。
阿芝听着听着,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随着年纪一天天的增大,加之湘潭乡中早婚的习俗,孩子们成熟得似乎早一些。但是,对于婚姻、家庭、夫妻,他毕竟是朦胧的。公公、婆婆、妈妈向他提了好几回了,他默默无语,他能说什么呢,怪不好意思的。况且他现在唯一的奢望就是能有更多一点的时间,看更多一点的书;娶亲,娶亲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说不好。
“人大了,总要成家立业的,媳妇过了门,家里多了一个人干活,减轻一些你的负担,可以多一点时间看书。”妈妈说。
这后一句话,倒是打动了他的心。如果娶了亲,家里多一个劳力,他有更多一点看书时间,何乐而不为。何况婆婆衰老了,妈妈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多一个人,可以照应家里,当然是好的。至于娶亲还意味着什么,他不清楚。
他不想进屋去,从扁担上取下书本,独自走到杏子塘旁,坐在塘边的一棵老柳树下。
清澈的池水,平静得象一面镜子,映出他清秀、白净的脸庞,蓬松、乌黑的头发,还有那池塘旁那棵高大的枫树。儿时,这棵树不大,一人多高,他和他的伙伴们,常常攀着枫树树汗打秋千,如今,它的粗大的躯干直指苍穹,他突然感到自己确实长大了。
长大干什么?他对于自己的前程,开始了思索,难道就是成家立业吗?他的同伴中,象他这样的年纪就成家娶亲的,已经有好几个了,如今轮到了他。
他想得很乱,理不出个头绪,以致连爸爸叫他,也没听见。
他觉得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惊讶地转过头去,只见爸爸微笑着。
“跑到这地方干什么?到处找你。”
“家里人多。”
“等你回去哩,人家都来了,要见你一面。”齐以德伸手把阿芝拉了起来。阿芝不情愿地跟着爸爸走着。
“姑娘叫陈春君,长得不错。”齐以德边走边介绍,似乎没有觉察儿子涨红了的脸和害羞的神色,“年纪嘛,比你大一岁。”他看了阿芝一眼,阿芝低着头,默默地走着。
“大就大一点,也不多,只一岁。大点的,懂事。穷人家就是过日子。人家那边对你很满意,就看我们了。”
阿芝还是默默无语。
“我同你妈妈、公公、婆婆,都满意。你回去见一面,就定了。”齐以德说得很轻快,又武断,因为这是天经地义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而然。他当初不就是一切由父母决定的,不是也同样的幸福吗?
同治十三年(1874)正月二十一日,也就是距上次见面后的第十天,一顶花轿把陈春君抬到了齐家。在喧闹的鞭炮声中,拜了天地,拜了父母。
按照这里的风俗,男女双方都年纪小,拜了天地,有了夫妻的名目,但不同房。等到都长大成人了,再择个黄道吉日,合卺同居,叫圆房,就是正式夫妻了。所以,陈春君还只是个童养媳。
夜色沉沉,喧闹了一天的齐家归于寂静。阿芝仍然同公公住在一起。公公也许因为兴奋,或者是多喝了几杯酒,沉沉地睡着了,睡得很甜、很安稳。这是他很少有过的现象。因为在他的有生之年,了却了一件心愿。他的幸福的感受,他的喜悦的心情。恐怕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阿芝没有睡,也睡不着,心里乱得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因为他到如今,还没有看清媳妇长得是什么样子。春君进门下轿时,他不敢抬头细看,只偷偷瞟了一眼她的身材。他不知她是否看清了自己。她愿意嫁给我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吗?她愿意做我们这样穷困的齐家的媳妇吗?她愿意同我永生永世生活在一起吗?这些问题不断地在他脑海里盘旋着。
他被一阵犬吠声唤醒。天已经大亮了,公公已早早起床,不知上哪儿去了。
早春的天气还是有点冷。他套上小棉背心,披上外衣,下地穿鞋子。
门轻轻地开了。进来一个女子。羞红的脸上有两只水汪汪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细细的、弯弯的眉毛下闪动着,象一勾新月。水红色的大襟上衣,浅蓝色的裤子,十分得体地将她装点得俏丽、秀美。他第一次感触到女孩子浓烈的青春气息的魅力。他的心好象一下收缩了起来,蹦蹦直跳,在她进门的那一刹那,给他留下美好的、难以忘怀的印象。他想起了爸爸的话:“姑娘长得好,也很贤惠善良”。如今,证实了爸爸的话是完全正确的。
屋里只有他们两人,但谁也不说话。可能是她毕竟比他大一岁,成熟了一点,胆子大一点,含情脉脉地看了他一眼,埋着头,去叠被子;叠好,转过身,走出房去。刚起步,又回过头,深情地瞟了阿芝一眼,便匆匆地走了,象生怕被人发现似的。可是,心里却充满着幸福。
她出去不久,又端来了一盆热腾腾的洗脸水,仍不说话。绯红着脸,看了他一眼,又匆匆而去。
他们之间的爱情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和千百年来的父老、兄弟一样。这样的结合,是幸福多于泪水,还是泪水多于幸福。谁深思过?
阿芝和春君也只能这样,揭开了他们各自生命史的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