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为了赶画一幅佛像,阿芝睡得很迟。一觉醒来,已是红日中天,灿烂的阳光透过婆娑的树叶,斑斓地照射在窗前桌面上的画稿上,把那佛像照得五彩缤纷。
他赶紧跳下床。连续不断的日间细木雕花,夜间画佛像,使他感到疲倦。眼球上还充满血丝,脸庞也有些浮肿。不过,他自我感觉比前几天好多了。
找他画画的人,越来越多,似乎有取代找他雕花的趋势。
今天这幅画,是公甫托三弟齐纯藻带口信来要求画的。
公甫的叔叔齐铁研约了十几个朋友在寺观里读书。纯藻为这些读书的公子们做饭,干些零活。
阿芝洗过脸,把佛像挂了起来,细细地端详着。
这是一幅阿弥陀佛像。高高的螺譬,两眉之间的白亮相,虽然有夸张、神秘之处,但却有鲜明的世俗化风格,脱去了古代神像神秘的色彩。
在他的眼里,神不过是披上了袈裟的人。因此他画佛像时,总是借着佛的形象,表现出世间人的神态。
他最初的美学追求,是对于尘世蓬勃生命力的汇歌与向往,这往往能在他绘出的神像中,找到丝丝的痕迹。对于这一点,他心里是清楚的,他不相信有佛陀的彼岸,但他没有点破。因为对于乡亲们愁苦的面容,寄托来生的善良愿望,他是同情的,何必去点破呢?他想,梦应该是圆的,甜美的。苦难与欢乐,今生与来世,此岸与波岸,佛是那时穷苦的人们沟通两者之间的桥梁,不然,何以解释有这么多人找他画神像呢?
他亲眼看见,许多乡亲穷困潦倒,揭不开锅,依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钱,找他画神像,用来顶礼膜拜。他一见那虔诚、木讷的面容,心就颤动。他满足他们的要求,从不收取报酬。他不敢收,那是淌着汗和血的钱。只有象他这样从小历经磨难的人,才能体验得到。
他不好去点破,因为欢乐的天国,是穷苦人家希望的唯一烛光。这烛火虽然微弱、虚幻,不过毕竟是他们的精神支柱。
这里去寺观,有七八里路。他走着,想着,赶到观里,已经将近中午了。纯藻老远老远看见哥哥来了,跨出门,飞也似的胞下山来。
他接过哥哥手中的画,边问边打开,
“画好了?”
“画好了。到观里再看,免得弄坏。”他笑了笑,“习惯吗?他们待你怎么样?”
“挺好的。他们看我年小,把我当小弟弟。他们知道我哥哥是艺术匠,会画画。”
阿芝很高兴,不等纯藻说完,插话问:
“铁珊叔呢?”
“他在观里,天天和朋友们谈论你,说你聪明,画得好,就是家里穷,念不起书,不然,念了书,去应考,一定能得到功名,为齐家光宗耀祖。”
说着,他们进了观。到东厢临近厨房的纯藻屋里,刚落座,铁珊、公甫带着一群朋友来了。
“我猜你今天一定来。”铁珊拉着他的手,坐在自己身边,高兴地象见了久别重逢的朋友,“我一直等着你。”
“你等他,不就是为了那张画。”公甫顽皮地奚落他。
阿芝连忙把手里的画递给了铁研:
“画带来了,你看看。不行,再画。你替谁要的?”
“替谁?”公甫神秘地看了铁珊一下,“给我未来的婶母呗!”
铁珊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瞪了公甫一眼。见铁珊被窘得这个样子,大家哈哈大笑。
“就算是吧!”铁珊见大家笑了,自己也笑了。为了给自己打圆场,又一本正经地问阿芝:“近来忙吧?”
“反正没闲着。求画的人太多,忙不过来。主要是画神像,有时也画画草虫、山水。”
“那现在给我们画一幅看看,如何?”他们中间一个穿洁白衫子的小圆脸提议,大家立即爆发出一阵叫好声、赞同声。
阿芝被大家友好、热烈的情谊所感动,爽快地答应了。
“好!好!画什么呢?”
他话音未落,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的说画山水好,有的说画人物,有的则希望画鱼、虾。……
“我看画幅长卷的兰竹图吧!”一直沉默着的铁珊说了句。
“不好,不好,”一个高声反对说,“不如画个仕女呢:我们这个道观里,尽是和尚,也够寂寞的。画个女的,热闹热闹,怎么样?”
大家轰的一笑,又七嘴八舌地争论开了。
“这样吧,众口难调,画什么都不行。阿芝不可能什么都画。”铁珊以权威的口吻说,“我们抓阄儿,谁抓上了,就听谁的。”
说着,他取过一张纸,裁成了一张张小片,然后在其中一片上写了个“花”字,举了起来:
“谁抓到这一张,就按谁的主意办。”说完,他迅速地把小纸片卷成一个小团团。
大家争先恐后地抓,紧张地打开看着,都希望能抓到那个”花”字。
“我抓到了,你们看!”公甫得意地叫着,高兴地举了起来。
“那你说吧!”铁珊看了公甫一眼。
公甫这回要讨好铁珊了。他理解铁珊的用意。因为他常常听铁珊说阿芝的工笔人物画,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水平,有“芝美人”之称。今天一定想着看问芝的花卉草虫如何了,他便连忙枪着说:
“画兰竹,如何?阿芝!”
铁珊泛起了得意的微笑,点了点头。大家也一齐表示赞同。
“遵命!”阿芝谦恭地说,“诸位这样抬举我,我一定效劳,一定效劳。”
大家一齐动手,将屋里的两张长条桌合拢到一起。铺宣纸的,备笔、磨墨的,忙个不停。一切准备停当,阿芝走到案前,挽起袖子,胸有成竹地调墨、起笔、落画。只见他在纸的左下方,向左上方、右上方运腕撇叶,挥洒自如,几下几上,一丛春兰跃然纸上,那片片兰叶,偃仰自如,纵横交错,折垂取势,象临风笑迎,显出一派春意。
围观的学生发出一片啧啧的赞美声;铁珊、公甫更是惊讶,想不到芝木匠还有这一招。他的功力竟然达到了如此地步。
阿芝画好了兰叶,放下笔,看了一眼大家。又提笔在右边的空白处,画了一个飘然欲飞的仕女,脚下踩着几个嶙峋怪石,象是阳春三月,在郊野踏青。整个画面结构严谨、洗炼,情趣无穷。
他勾勒了最后一块石头,把笔一放,笑着向大家深深一躬:
“请诸位旯长海涵了。”
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称赞阿芝的神笔。
可能是由于运神走笔,和内心的兴奋他脸上泛起了红晕,显得更加英气勃勃,容光焕发。
铁珊为朋友的进步而喜悦。在这欢乐的、热闹的气氛中,为阿芝,也为朋友们这难得的相聚,他高声地提议:
“人生飘忽,盛景难永。我今天请客了。大家同阿芝畅饮一杯,感谢他为我们作画。何如?”
“好!”大家叫了起来。
几个朋友去帮纯藻做菜烧饭。公甫、铁珊拉着阿芝到他们的房间里。
过了一阵子,酒、菜陆续地端了上来。虽然没有山珍海味,却也十分丰盛。花生米、炒鸡蛋、腊肉、腊鱼,都不是轻易能弄到的,是大家分别从自己的小库存里拿出来的。
十多个人,围成了一桌。正面的墙上,挂着阿芝那张《兰花仕女图》。大家举起酒杯,互相祝愿,干杯,屋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铁珊把杯子举到阿芝面前,敬了一怀,然后说:
“肖芗陔快要到我哥哥伯常家里来画像了,我建议你向他拜师。画人像,比画神像好。”
这位肖芗陔,名传鑫,号一拙子,住在离白石铺一百多里的朱亭花钿。阿芝早就听说过他,但是一直没见过面。
“他是湘潭画像的第一名手,对于人物肖像画,功力很深,他画的人物逼肖逼真,栩栩如生。”齐铁珊说。“不但有钱人家常常请他画像,就是一般人家,积蓄了些钱,也请他到家里来,为老人画个像,留作纪念。”
公甫未等他叔叔介绍完,抢着说:
“他原是纸扎匠出身,家里十分清苦,上不起学,就自己发愤用功,把四书五经读个烂熟;唐诗、宋词、元曲、小令,不但能朗朗上口,而且自己也会写,会填。有不少写得还很不错。至于画嘛,那是我们这一带的名手。人物当然是他的拿手好戏,还会山水、花卉,是个多才多艺的人。”
阿芝静心地听着他们叔侄的介绍,对肖芗陔有了更多的了解。对他能在贫寒凄苦之中搏击不息,终于成为绘画高手这一点,十分钦佩,很想能见到他。
“少甫能引见一面,当然是一件大好事,”阿芝说:“不知他什么时候到?”
“快了,快了。”公甫说:“清明前,他画好我祖父的像,因为家里有事,赶回去了。原来说住几天就来,谁知又被道台老爷接走了,一住好几个月,教他们的小孩学画画。最近他来信说,过几天就来,要接着给我祖母画像。这样吧,他一来,我就通知你。”
这次聚会后的第四天傍晚,纯藻带着公甫,急急忙忙赶到家里来。公甫满身大汗,一进门,就急切地问:
“阿芝呢?阿芝在哪里?”
春君见是少甫,急忙放下手里的衣服,招呼他坐下,转身进了后屋。不一会儿,阿芝随着春君来了。公甫一见阿芝,高兴地叫了起来:
“来了,来了,你快去会会。”
阿芝知道他说的是肖芗陔来了,喜出望外,高兴地问:
“他准备住多少日子?”
“半个月,十来天。我同他谈了。他也很想见到你。当时提你的名字,他说不知道;后来我说就是芝木匠,他笑了起来,说,‘听说过,听说过,他的雕花手艺比周之美还高。’”
“好吧,过几天,我就去,你不必来了。”
“一言为定,千万不要错过机会。”公甫站起来。“那我走了,完成任务了。”
阿芝吃完晚饭,就动手作画,他想带些作品去见肖芗陔。观音大士、释迦牟尼,他画熟了,觉得没有多少新意,他想画一幅李铁拐。“八仙过海”的故事,李铁拐的传说,他早就听说过。他记得大约是十六岁左右的时候,乡里来了一个戏班,演过《八仙过海》。张果老、吕洞宾、何仙姑、曹国舅……他都从戏里见到了,他独独喜爱李铁拐。
第一次的印象是难以磨灭的。虽然后来他看过很多民间流传的李铁拐的画像,总感到不象;他总拿这些画同那次舞台上的形象相比,总觉得不如舞台上那个李铁拐生动、幽默、可爱。今天他决心把李铁拐画出来。
铁珊和公甫前天晚上就从寺观回到了家,等候阿芝来拜见肖芗陔。
早饭过后不久,铁珊、公甫领着阿芝来到肖芗陔的画室。阿芝一见肖芗陔,上前一步,深深一鞠躬:
“晚生齐纯芝拜见先生!”
肖芗陔赶紧还礼,喜笑颜开地说:
“久闻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公甫招呼大家坐下,肖芗陔面朝南,与阿芝相向而坐。铁珊、公甫在右边陪坐。
“今年多大岁数了?”肖芗陔慈祥地问。
“二十七岁了。”阿芝回答说。
“学了几年画了。”
公甫笑着赶忙插嘴说:
“他啊,早在枫林亭蒙馆时,就画上了。那时几岁?”他问阿芝。
阿芝不好意思地答道:
“七岁。”
“他画的第一张画是雷公爷爷。”公甫说。
“那算不上画,只是喜欢。”阿芝辩解说。“从小就喜欢,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一直画到现在,画得很不好。”
肖芗陔仔细地听着,不时点点头:
“兴趣是第一要紧的。我也从小时就喜欢画画。”
阿芝的话,唤起了他对童年的回忆,不由有些激动。公甫看出他是用自己比阿芝,说明自己的成就,最早也源于兴趣。这是对阿芝的鼓励。他用眼色示意阿芝把带来的画拿出来。
阿芝马上把画双手送到肖芗陔的手里:
“这是我听说先生来了,特意赶画的,送请先生指教。”
“不敢,不敢。”肖芗陔接过画,走到画案前,把画平展在案面上。公甫、铁珊、阿芝也跟着过来。
肖芗陔的双眼,发出炯炯光芒,在画的上下左右不住地扫描,一言不发。
阿芝静静地等待着;铁珊和公甫,相互交换着眼色,偷偷地一次又一次地察看肖芗陔的表情,迫不及待地企图从他的表情中,捕捉他的内心思维,获悉他对阿芝的印象。
片刻后,只见肖芗陔神采飞扬,先是颔首微笑,继而乐哈哈地用右手抚摸着胸前的花白长须。这是他高兴时的习惯动作。每当他有了得意之作,他就以这种特有的表达情感的方式,显示自己的喜悦与欢诀。
“画得不错,有功力,”他终于开口了,“尤其是这平阶梯形的云皱,从上到下,这地方飘动挺拔,到这里又粗犷豪放,信手挥洒,一气呵成。起笔、运笔、拔笔都见功力。”他比划着,叙说自己的看法。
“不过嘛……,”他把“嘛”字拉得很长,好象是在选择词汇来贴切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这脸部肖像有点一反传统的画法。你是怎样画的?”他侧身望着阿芝。
“我是根据自己的想象画的。小时候我看过八仙过海的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画就是根据那时的印象画的。”阿芝回答说。
“你见过《八仙图》吗?”肖芗陔问了一句,又解释说,“那是唐人的画。唐代结束了佛教几乎压倒一切的局面,出现了儒、佛、道三教合一的情形,所以‘变经画’很盛行,把经文上的传说,画成壁画,阎立本、吴道子都画过。不过,《八仙图》是不是他们画的,就不清楚了。我见过那图。可是,我怀疑是后代的临摹,不知出自谁的手笔。不管怎样,他们所表现的,不同于你这一幅。”
他们静静地听着,感到先生讲的很新奇。阿芝没有说话,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