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是不是李铁拐只能画成那样?可是,谁也没见过他啊?”阿芝思索了一下,问。
“说得好!神仙,谁见过?不过是人想象出来的。”肖芗陔对这个年轻人的大胆提问很感兴趣。因为他的画与话,对于传统,隐隐地提出了一些挑战,这使他很高兴。元人认为:“长于形似,短于命意”的绘画,谈不上有高超的艺术修养。面前的年轻人,似有冲破窠臼的趋向。
铁珊、公甫也觉察出肖芗陔的喜悦之情。
“先生,你能否收纯芝做你的门人了”公甫顺水推舟,看着肖芗陔。
阿芝一听,赶忙站了起来,恭谨谦顺地接着公甫的话说;
“但愿先生不弃,学生仰慕已久了。”
肖芗陔笑哈哈地说:
“过奖,过奖。天下名师林立,我一介布衣,哪能收你这样的高足为门生?如不嫌弃,算是我三生有幸了。”
铁珊、公甫高兴地跳了起来:
“那就举行拜师礼吧!”说着,他指指肖芗陔背后的孔圣人牌位说:“就在孔夫子面前拜师吧!”
“不慌,不慌!”肖芗陔直插手,“读书人的先圣孔丘,木匠的祖师鲁班,而画苑的鼻祖却是吴道子。”他挽起了袖子,走到画案前说,“待老朽画幅吴道子,挂起来,再行拜师仪式,何如?”
阿芝兴奋地说:“先生如此厚意,弟子将来定当重报。”
“报不报,无所谓。只要能为中国画苑增添新的光彩,就是最好的报答。”肖芗陔说着,展纸、提笔。只见他看了一下纸,便胸有成竹地在纸上运笔,简洁的几个曲线勾勒,纸上出现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头部。接着,几笔飘动的线条挥洒,人物的身体、衣服出来了。他放下笔,左右看了一下,又提笔在头发上加了几点,然后嘱咐公甫将画挂在北面的墙上。
这就是吴道子,肖芗陔心中的画圣。拜师仪式就这样开始了。
齐伯常知道肖芗陔收了阿芝为门生,认为是齐家的大喜事,特在前厅排下宴席,款待他们。
伯常异常高兴,开怀痛饮,话也多了起来。他侧过身子,神秘地附着肖芗陔的耳朵说:
“你收徒弟,不怕将来人家夺了你的饭碗?”说毕,笑得前情后仰。
肖芗陔一听,也哈哈大笑: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古而然。哪有怕去饭碗之理?丢了,就找你要饭吃。”大家发出一阵欢笑。公甫激动得几乎流出了眼泪。
“不过,话又说回来。绘画就怕泥古,守着老祖宗的衣钵,没有创新,那就灭绝了生气。”他看了阿芝一眼,“八大山人的山水蜕变于董其昌,髡残是元代吴元望、王蒙风格的演化。通济虽然没有脱离元人的笔墨境界,但有自己的个性。”
“那是,那是。”齐伯常赞许地点点头,深有感触地对阿芝说:“先生这些至理名言,你要好好记住才好。”
饭后,阿芝到了肖芗陔住室,肖芗陔从行筐里取出一卷画稿说:
“这是我平时临元人、宋人、明人的墨迹,你拿去看看。我一直珍藏,从不示人,你是例外了。”他沉吟了一下,又问:“你见过文少可呜?”
“没有。不过早就听说过他的大名。”
“那好。他是我的莫逆之交。画像的功力不在我之下。什么时候,我约个日子,到他家去会会。”
半年以来,肖文两人对阿芝十分器重,把自己历年珍藏的许多名家如马远、吴镇、方方壶、徐青藤、石涛等人的摹写本都给阿芝学习。阿芝第一次见到这许许多多绚丽多姿的画本。他白天做木工,晚上就躲到室内,潜心临摹。
肖芗陔知道阿芝学画的时间不短,但是未得到行家的指点,对于绘画的基础知识,知道得很少。就从画笔的选择与使用、墨与颜料的调制和性能的掌握等等讲起。肖芗陔讲的最多的是人物画要传神的问题。他对于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提出的“以形写神”的看法,崇拜得五体投地。
一天,看过顾恺之《洛神赋图卷》之后,时间还早,肖芗陔兴趣正浓。他拉着阿芝坐下后,问:
“你看过郭若虚的《图书见闻志》吗?”
阿芝摇摇头。
肖芗陔说:“这本书里讲了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唐朝郭子仪的女婿赵纵,分别请当时著名的画家韩干,知道韩干吗?”
阿芝点点头:“他画马画得最好,是吗?”
“对!”肖芗陔接着说:“还有周昉,也是一个有名的画家,他们两人给自己画像。后来,郭子仪的女儿回来了,郭就把两幅画像拿出来问女儿,这是谁?女儿说:‘赵郎也。’又问她哪一幅最象?她说。‘两画皆似,后画尤佳。前画,(就是韩干画的)空得赵郎状貌;后画,(就是周昉画的),兼移其神气,得赵郎性情笑言之姿’。这就是以形写神的问题。可见一个好画家,不仅要求形貌逼真,主要的要达到内在精神的酷似。”
“那怎样才能做到内在精神的酷似?”阿芝问。
肖芗陔说:
“这个问题很复杂,除了技法功力,也就是艺术的表现手段外,细微地观察对象,善于捕捉事物的主要特征,是十分重要的。”
阿芝不住地点着头,一一默记在心。自从拜肖先生为师之后,他才深深地感到,自己过去十多年,只是学了些皮毛;中国绘画的深厚艺术传统,今天才算多少接触到了一些。夜阑人静,临摹几卷之后,他常常默默地坐着,思索着肖芗陔的话语,回顾自己走过的道路,他感到现在心里明亮多了,开阔多了。
清明过后,他挑着工具箱到赖家拢,继续去年年底尚未完成的本工活。白天干活,晚上回不了家,就住在赖家为他准备的东厢一间屋里。这里有宽大的桌子,有灯。所以,晚饭后,他就取出纸笔墨砚,按照肖芗陔的指教,伏案作画,直至深夜。天长日久,主人家见他屋里常常半夜明灯不息,不知他在干什么,有些纳闷。
一天深夜,女主人悄悄移步到窗前,透过小孔,只见他原来在潜心作画,很是惊讶。她想不到这个小小年纪的木匠,竟会画画;而且画得这么专心。第二天,等阿芝干活去了,她拉着丈夫,来到阿芝房间里,左瞧瞧,右看看,在枕头边发现了阿芝画的画稿。有人物,有山水;工整细致,十分精美。赖家主人赞叹地说’
“想不到他还有这么一手。过去听说他多少会画;不过画得这么好,没想到。”
“那你就请他画一两幅吧!”女主人恳求地看着丈夫,“反正给些钱。”
“试试看,同他谈谈。”
没过几天,艺术匠花雕得好,画更画得好的消息首先在全村的妇女中间传开了。于是来赖家求画的客人,络绎不绝。
一天,女主人对丈夫说:
“请寿王爷画个帐檐,要等上一年半载,还不知什么时候画成,我们把竹布取回来,请芝师傅给画算了。”
阿芝一旁听着,觉得这“寿三爷”的名字很熟,好象是杏子鸡马迪轩的连襟,姓胡,但没有会过。
早饭后,阿芝正在后院于活,赖家主人急急忙忙跑来找他:
“寿三爷来了,他很想见见你,你快去吧!”
阿芝放下活儿,回到屋里换了件衣服,跟着主人,来到客厅。只见正面的一张八仙桌左边,端坐着一位约五十多岁,穿长衫戴礼帽的人。他知道这一定是寿三爷,没等主人介绍,他一步上前,行了个礼,喊了一声;
“三相公,请受礼。”
寿三爷赶忙站起来还礼,谦恭地说:
“不必客气。你的邻居马家是我的亲戚,都不是外人。我常到杏子坞去,村里的人都称赞你,只是你经常在外干活,没有会过,今天在这里见了,算是我们有缘分。”
阿芝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寿三爷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接着说:
“你的画,我也看过了,大有造就。”又问,“家里有什么人?”
阿芝一一作了回答。
“读过书吗?”
“跟外公只读了半年,家贫,上不起,不读了。”
“你外公是谁?周雨若?”
“是的,”阿芝说:“后来,就自己学,一直没停过。”
“现在还愿意不愿意读读书、学学画?”寿三爷探问。
“愿意倒是愿意,就是家里穷,没有办法。”说着,阿芝的脸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愁云。
“那怕什么?只要有志气,一面读书学画,一面卖画养家,也能对付得过去。”寿三爷宽慰着阿芝,“这样吧,你假如愿意的话,等这里活儿完了,就到我家里来谈谈。”
阿芝异常的兴奋。“一面读书学画,一面卖画养家”,这是多好的一条道路。他怀着十分感激的心情,向寿三爷深深一躬,真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
这次意外的会见,给了阿芝一个新的转机。他当时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对干他以后的人生道路、艺术生涯,会具有这么大的决定意义,会有如此深远的影响。
他跑回家,兴奋地把这一切,源源本本地告诉了家里。父亲、母亲知道他对于绘画艺术的追求已经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似乎成了他的全部生活内容,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寿三爷这样的器重他,说明他的技艺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水平。如是,他们都同意、都支持。
小住了三天,春君为他准备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他自己精心挑选了几张画,背着文房四宝,踏上了去竹冲韶塘寿三爷家的路。
寿三爷,本名胡自倬,号沁园,又号汉槎。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少年时代,他受过严格的、系统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书、诗、琴、画,都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他先祖原想他长大后,能登科及第,为国效命。谁知道,他长大后,清王朝国势江河日下,腐败不堪。他痛心疾首,绝了科第的念头,过起了以诗画排遣消闲的隐居生活,集中全力于绘画艺术。
竹冲韶塘这地方幽静、雅致。沁园把这里的一间书房起名为“藕花吟馆”,时常邀请朋友,在这里聚会,吟诗论画。
他生性任侠、豪爽,很有风雅,素喜交友,所以这里常常高朋满座。家势到他这时虽不十分殷富,但他依然不惜重金,搜索名家字画。
他工汉隶,工笔的花鸟草虫,也很拿手;诗也写得很是清丽别致。
阿芝的画,他早就看到过。一个木匠能画出这样的画,也难能可贵。几次去杏子坞,想会会阿芝,可惜阿芝不是刚走,就是未回,一直未能谋面。谁知这一次在赖家意外地会见了,他十分高兴。
今天是他们定期的诗友会,也是阿芝要来拜访他的日子。他之所以约定阿芝今天来,就是想让他会会自己的诗友。
这天一早,诗友们陆续地来了。相别多日,大家一见面,就互相问候着,谈笑着,欢声满堂。沁园没料到今天会来这么多人,眼看屋里坐不下了,便嘱咐家人,搬到后花园去,多设椅凳。然后带着诗友,徐徐向花园走去。他知道阿芝还没有到,便悄声告诉门人:
“有一个芝木匠齐纯芝来了,你马上通报一下,不得怠慢。”
阿芝因为打听胡沁园的家,走了不少弯路,后来是一个小孩把他带到了这里。
“纯芝来了啊,欢迎,欢迎。”胡沁园说着,站到了阿芝的面前。
阿芝深深一躬,内疚地说:
“学生来迟了,走错了路。”
“一回生,二回熟,没关系。大家都在后花园等你呢,走!”他拉着阿芝的手,朝后花园走去。
花园虽然不大,却也精巧雅致。一处假山,天然成趣,坐落在宽大的池中。池里的荷花盛开着,发出阵阵幽香。四周植着许多斑竹,这就是有名的湘妃竹。
园中央摆了三张圆桌,成三角对峙之势。坐满了人。一大家品着茶,吃着糕点,交头接耳,谈论不绝。
沁园拉着阿芝,站在自己的座位旁,扫了全场一眼,介绍说。
“诸位,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白石铺百里闻名的芝木匠、齐纯芝师傅,他不但会雕花,手艺高超,还是一位不为世人知晓的绘画能手,今天参加这个盛会,我们又多了一位朋友。”
他说得神彩飞扬,十分得意,说完朝阿芝微微一笑。
阿芝向大家深深一躬,英俊、白净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
胡沁园让阿芝坐在自己的身边。阿芝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文人学士聚集在一起,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场面,不免有点拘束;但沁园的奖赏,这么多素不相识的诗友们的亲切目光,又给了他很大的鼓舞与力量。
对诗开始了,大家念着自己的得意之作,五言七言,绝句律诗,各种诗体都有,勾起了阿芝对枫林享蒙馆那段短暂的、美好的生活的回忆。园中欢乐的声音,又把他从往昔的回忆之中,召唤了回来。
沁园余兴未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俯下身于,悄声地问:
“盛况难再,你能否画幅画,助助兴?”
阿芝吃了一惊,愕然地望着沁园:
“这高士林立,我哪敢班门弄斧?”
沁园笑着,亲切地鼓励他:
“不要紧,都是自己人。学习上要互相切磋,本也没什么。你不妨试试。刚才好多人就提这个建议。胆大些,动手!一切画具都准备好了。”他期待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阿芝的脸部。
阿芝沉思了一下,说:
“那就试试吧,借此求教于老师们了。”
阿芝站了起来,向沁园行了礼:“学生遵命了。”说完,走到画案前,提起笔,上下左右看了一下宣纸,便在纸的左下边,很快勾勒了一枝枝干,苍老、峥嵘、换了一支笔,蘸着饱满的珠红,轻重不一地在枝枝干干上点画了起来。几分钟后,一枝傲霜斗雪的腊梅,卓然出现在宣纸上。
这时的阿芝,只顾疑神走笔,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接着又在画面的中幅,用淡淡的墨水,勾勒出一带寒江,江畔仅有孤舟,岸上无一行人。
沁园仔细地看着,暗暗地思忖,这位青年人,意境如此开阔,若有名师指点,一定会如破土的春笋。他这做霜斗雪的腊梅,不正是表达了他的理想与追求,既是向人间报春,又是呼唤着他自己的艺术春天到来么?
沁园后悔自己结识纯芝太晚了;但又庆幸自己终于结识了他;而且有这个难得的机会,看看他的创作。
阿芝放下了笔,涨红了脸,向沁园和大家又鞠了一躬,退到后面去了。
沁园把画高高地举起,人群中又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画的不错。”沁园高兴地点点头:“意境高,有韵致。”
“沁园兄,你何不题上一款,以作纪念?”有人提议说。
“说得有理。”胡沁园将画放在案上,笑吟吟地提起了笔,沉思了一下,便在左上面写了起来:
藕池相聚难逢时,
丹青挥洒抒胸臆。
寄意腊梅传春汛,
定叫画苑古今奇。
齐纯芝作画,胡沁园题。
写毕,他把笔一扔,问:“何如了”
大家又报以一阵热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