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八○年七月十一日,春君生了一个男孩。这是他的第一个儿子,后来取名良元。白石接信后,匆匆地赶回了家。
家里的景况不好,人口一天天增多,年景不是旱就是涝,田里庄稼收不了多少。赋税又重,全家人常常有了上顿,没有下顿,过着十分凄苦的日子。
胡家安适、丰厚的生活,不但没有拉开他同家庭的距离。反而加强了他对家庭的关切和怀念。每当夜阑人静,妻子愁苦的面容,父亲弯腰驼背扶犁耕作的情景,母亲骨瘦如柴,风吹欲倒的身影,……一一浮现在眼前。他常常暗自流泪。
他只有争取一切时间加紧学习。自己对学画的强烈追求,胡沁园的厚望和家里的境况使他不可能按照常规这样长此学下去,必须快马加鞭,一天当两天;甚至当三天四天,他不顾疲劳,不顾身体,一个劲拚着干。现在已经初步学会做诗了。转眼又是阳春三月,一年一度的诗会,又在这座花园里举行。他在胡沁园的鼓励下,也做了一首诗,受到了称赞;特别其中有两句:“莫羡牡丹称富贵,却输梨桔有余甘。”大家一致认为是佳句。
胡沁园把白石的诗仔细地玩味了一遍,面带笑容说:“不错,有含蓄,有寄托,格律也完整,不象初学。”
在座的许多人也异口同声地说:
“濒生是有聪明笔路的,别看他根基差,却有性灵,有才华,难怪沁园先生这样器重他。”
胡沁园看到白石进步如此快,家境又的确十分困难,便对白石说:
“我还是那句老话,你卖画养家,这是一条路。我也可以为你张罗张罗。”
白石自己也认为雕花这行很费事,一件东西下来,没有几天几十天功夫不行。可是得到的是很少的报酬;而且把身子困住了,其他什么都干不成。画画却没有什么限制,什么时候都行,自由自在;画起来也比较省事。何况他经过这一年的努力,艺术又大大往前跨了一步,基础扎实多了。他觉得胡沁园的话是对的,他决心卖画为生、卖画养家。
清光绪年间,这里的许多官绅大户以至于一般的人家,时兴“描容”,也就是画像。喜欢在活着的时候,请画师给自己画个肖像,挂着欣赏。死了,子孙也要请人画个遗像,留作纪念。
前些年,肖芗陔、文少可教过他这种技艺,但他始终没有正式画过。据说画像收入多,他想走这一条门路。
他把自己的想法同胡沁园说了,胡沁园很赞成,很高兴,让他做些这方面的准备。
从家里回来的第二天上午,他正在学作诗,忽然胡家佣人请他到胡沁园的画室去。一进屋,他看见胡沁园正同一位年纪七十多岁,长须飘拂、童颜鹤发的长者交谈。
胡沁园见他过来,忙介绍说:“这就是我同你常说的云山居士;这是门生齐璜,齐白石。”
白石上前致礼。
“你准备好纸笔,给居士画一张像。”胡沁园用鼓励、期待的目光看着白石。
他一听,先一惊,继之便慢慢镇静了下来。他理解老师的用意,点点头,赶快做好一切绘画的准备。然后取出一张太师椅,放在面向窗口的明亮之处,说:
“请老师这边坐,这里光线好。”
云山居士高高兴兴地坐到太师椅上,端端正正,一动也不动,静候白石着笔。
白石一边观察老人的面庞特征,一边在纸上勾勒了起来。半个时辰过去了,画好了头部,他笑着对居士说。
“请老师休息一下,活动活动,继续再画。”
云山居士一听,快步走到画案前,只见纸上的像同自己一模一样,十分高兴:
“你画人像多久了?”
胡沁园未等白石开口就说:
“仁兄是第一位。”
云山居士高叫了起来:
“真不愧是名师高徒;这画得多传神。”
“他家境贫寒,想靠这谋生,还仗仁兄多多提携。”
“没说的,没说的。我一定到处传扬,鸣锣开道。”说完,云山居士回到了座位上。
白石看了一下他的体态,又走过去帮他正了正身子,再回到画案前,聚精会神地画了起来。
傍晚时分,一张高三尺四寸,宽二尺的巨幅画像完工了。大家围在一起,仔细地看着,都称赞白石画得好,有功力,开了一个好头。
云山居士更是喜形于色,忙着对沁园说:
“沁园兄,你手下有如此高手,我要带走几天,让他替我母亲画一张,再为老妻画一张,何如?”
“仁兄这样看重,小弟实在感激不尽。”沁园不住地点着头。“濒生,你说呢?”
白石深深一躬,说:
“两位老师的提携,濒生终生难忘。”
从此,白石画像的名声又四处传扬开了,找他画像的人越来越多。画一张像,人家就送他一两半两银子。这样,他画像得到的收入比雕花的收入要多得多;而且省事。于是,他放弃了木匠工作,正式开始绘画生涯。家里的生活也有了转机。
辛苦了一生的祖母,到了七十多岁的时候,看到白石现在在画画上出了名,挣了钱,怎么叫她不兴奋啊!她拉着白石的手,深有感慨地说:
“阿芝,你倒没亏了这支笔。从前我说过,哪有文章锅里煮。现在我看见你的画,都在锅里煮了。你爷爷要在世,会多高兴。”说着,她那干湿的眼里,溢出了泪水。
白石明白,这不是悲痛的泪,伤心的泪;而是激动的泪,安慰的泪。他只有更加勤奋,更加努力画画,给祖母更多的安慰。
晚饭后,他伏在画案前,精心地画了一幅耕牛图,一幅兰竹图,挂在自己室内。又写了一幅条幅,上面写着“甑屋”两个大字。意思说:“可以吃得饱了,不至于象以前那样锅里空空的了。”
三十年后,也就是白石六十一岁定居北京时,为了永远不忘掉这段备受艰辛的学画生涯,他在自己的住所,布置了一间屋,取名“甑屋”,在扁额上写着:
余未成年时喜写字,祖母尝太息曰:“汝好学,惜来时走错了人家。
俗语云:三日风,四日雨,哪见文章锅里煮!明朝无米,吾儿奈何!后二
十年,余尝得写真润金买柴米,祖母又曰:哪知今日锅里煮吾儿之画也;
匆匆余六十一类,犹卖画于京华,画屋悬画于四壁,因名其屋为甑,其画
作为熟饭,以活余年,痛祖母不能同餐也。
这是白石三十年间,卖画养家生涯的真实写照。
白石画像的技艺,经过几年的锤炼,可以说已经很有造诣了,但他的追求是不会有止境的。他揣摩历史上阎立本、吴道子、顾恺之、谢赫,直至赵佶、董其昌、石涛、八大山人的技法,苦苦求索他们的精微,在人物的肖像画作中,琢磨出了一种新的表现手法,使人物的纱衣里面,透露出袍褂上的团龙花纹,用这种手法画出的人物,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这是他长期潜心艺术而独创的一个绝招,胡沁园见了,也感到惊奇,感到高兴,大大地称赞他不泥古,有开拓的精神。
画像的技艺达到这种境界,标志着他的工笔技法已经掌握得很娴熟了,于是,他又扩而广之,由肖像,逐步拓展到山水人物,花鸟鱼虫,摆脱了机械式的临摹或写生描画,进入到构思、立意的创作阶段。从此,白石开始把自己生活中积累起来的、活跃于脑际十几年、几十年的人物、飞禽、走兽、花木的形象,凝聚于一根毫管,表现出来。
在中国百花争妍的画苑之中,揉和着儒家伦理道德观念,表现了封建阶级鲜明的爱憎的人物绘画艺术,占有灿烂光辉的一页。忠臣孝子,节妇烈女,义士贤人,曾经构成汉代绘画的主题内容。难怪曹植说:“观画者,见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见三季暴主,莫不悲惋,见篡臣贼嗣,莫不切齿;见高士节妇,莫不忘食;见忠节死难,莫不俯首;见放巨斥子,莫不叹息;见淫夫妒妇,莫不侧目;见令妃顺后,莫不嘉贵,是知存乎鉴戒者,图画也。”
这种画风历唐宋元明清而不衰,以至于清末,象湘潭杏子坞这样的穷乡僻壤之中,一般人家也纷纷请白石画“文姬归汉”、“木兰从军”、“苏武牧羊”、“尧舜禅位”等等。但是,正如李公麟笔下的维摩诘,闲散、潇洒,一改历史上须眉者张、感情激越的人物一样,白石在这些人物的勾勒之中,熔铸了他自己的生活内容。运用一管墨笔,在圆润的长线上,时而凝重有力,时而舒展流畅,把人物的风韵气度,含蓄而沉着地展现了出来,达到“得性情言笑之姿”的艺术境界。
西施、洛神、湘君,是手中应人之的常画的题材。他的仕女画,开脸生动,不滞呆。仿佛顾盼流连的目光,带着笑意的唇角,象活的一样。突破了民间过去在画神像上呆板、冰冷、毫无生气的窠臼,得到了远近爱画的乡亲们一致的赞扬。
胡沁园对于门生的培养,是全力以赴的。他把从曾祖父以来历代所搜集到的名画,以及许多名画经名家之手的临摹本,都毫无保留地拿出来,由白石临摹。白石的每前进一步,那怕是一个手法上的小小突破,都使他感到由衷的高兴。
他引白石为知己。虽然他们在年龄、阅历、学识上存在许许多多的差异,但是,有一点,他是深深感触到的,这就是他的门生隐藏在性格之中淳朴的农家之子那种刚正不屈、不俗、不媚的品格;那种对于艺术如痴如狂的执着追求。当他最初接触了这个多少带点幼稚的年轻人时,就为他历经二十多年困厄磨难而绝不放下画笔的精神所感动。
胡沁园看着白石半月前送来的几张画。天暗下来了,他不想马上点灯。因为在黑幕里,可以把他心中的烛光,对于人生、对于艺术的一点烛光,衬托得更加鲜明、绚丽。
门响了一声,被轻轻地推开了,他纵横驰骋的思路被拉了回来。
“先生,怎么不点灯呢?”白石的声音。
“你回来啦!”沁园站起来去点灯,关切地问;
“家里怎么样了”白石回家已经半个月,他想了解他家里的情况。
“母亲有点病,发烧,这几天好一点了。”白石说。
胡沁园招呼白石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慈祥地端详着他:
“肖芗陔你认识吧!”
“他是我的老师,教过我学工笔画,待我很好。”
“他现在就在家里。”
“他来了多久了?”白石急切地问。他忙于生活和学习,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肖芗陔了。
“来了三天了。”沁园微笑着,“他知道你在这儿学画,很高兴,经常寻问你的情况。”
顿了一下,沁园又接着说:
“我是请他来裱画的。我过去画的,你临摹的,我统统拿去请他裱了。”
“我想去看看他,他住在哪儿了”白石问。
“他刚去朋友家了,晚上很迟才能回来,明天去看也不迟。”沁园看着白石,思忖了一下,接着说:“有一事想同你谈一下。”
“先生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只要我办得到的,我一定尽力。”
“我想让你跟他学裱画。”沁园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这裱画可是一门艺术,学会了,裱裱自己的东西,好保存起来,不求人,方便。同时也可以给人家裱点,增加一些收入,算是副业,你看呢?”
白石没想到老师为他想得这么周到,感激地回答说,
“那当然是件好事,我也想了多年了,就是家里穷,没有那么大的地方,一切用具都要买,花不起,不敢向家里提。”
“那就这样定了。”沁园很高兴。“我让我儿子仙逋跟他学,你们两个就有了伴了。”
第二天清晨,胡沁园走到白石的住室,只见屋里亮着灯,推门进去,原来白石正聚精会神,伏案作画。
白石见老师来了,忙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来,
“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沁园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眸,知道他又在熬夜作画,怜爱地说:
“身体还是要注意,来日方长,慢慢来,不要画学会了,身体也垮了。”
“回家几天倒是都画了,不过没有临过一幅,心里挺不安的。临着!临着,放不下、谁知天就亮了。”
“我们一道去看看肖芗陔吧,他是个起得早的人。”说着,他领着白石朝肖芗陔的住处走去。
白石铺这一带没有裱画铺,只有几个会裱画的手艺人,四乡走动,应人之邀裱画,肖芗陔算是一个。他是个全才,他的绝招在揭裱旧字画上。”
裱画是个古老的行业,这一行的艺人,一般裱新画没问题,但要揭裱旧字画,没有多年功夫,就难以应付了。白石铺左右几十里只有肖芗陔有此本领。一件破损、陈旧的原画,经他的手,能揭得不损分毫,裱得清新悦目。凡是有破损的地方,他用自己灵巧的手,补得天衣无缝,尽善尽美;污点黑点,也冲洗得干干净净。白石在跟他学画的那些日子里,亲眼见过肖芗陔的技艺。因为他当时只忙于学画,至于裱画,还没有想到;何况自己将来干什么,不也十分渺茫吗?到他听了胡沁园卖画养家的意见后,这个问题也渐渐提到了日程上来了。
肖芗陔与白石能在这里重逢,十分高兴。白石的画比起前几年他刚认识他时,已经有了巨大的进步。他知道胡沁园为这倾注了心血,这一切都使他欣慰。
落座之后,胡沁园单刀直入地问肖芗陔:
“有一件事还要麻烦你。”
“你尽管说吧!”
“帮人帮到底。你的学生,”沁园指着白石,“跟着你学裱画怎么样?”
“当然愿意。前几年学画时,我就想教他这门手艺,当时哪有地方?你到过他的家吗?生活也实在艰难。”肖芗陔看着白石,同情地叹了一声。
胡沁园很欣赏肖芗陔的豪爽,高兴地说:
“不愧是名师啊!今天起,白石就同仙逋一样,是你的门生。”
肖芗陔闪动着快乐的目光:
“本来就是门生嘛。”他指着白石,“这孩子聪明,学什么,是什么,没错的。我看他会超过贵公子。”
胡沁园哈哈笑了起来:
“那更好,我就要他们两人比个高低。”
早饭后,胡沁园让家人将画室的字画柜子全部搬到书房,将那两大间的画室,连同隔壁一间空房,全部腾了出来,打扫干净,给他们裱画用。
三间大屋,中间排着一张红漆的硬木雕花大桌子,四壁的墙上,放着光滑平整的木板格子。所有的轴干、别子、丝条、宣纸、绫绢,以及排笔、浆糊等等裱画用的东西,准备得齐齐整整,应有尽有。
准备时间整整花去了三天。第四天早上,胡沁园亲自陪着肖芗陔,带着白石、仙逋来看了一遍。
“怎么样?百事俱备,只缺东风了。”胡沁园十分满意地环看了一下房子。
“不错。”肖芗陔高兴地说,“我只有拿出浑身解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