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开始学裱画了。
从刷浆、托纸到上轴,他跟着肖萝咳一遍遍地学。开头,他站在肖芗陔的身边,注意看他的操作,默记每道工序的手法,为他取料,做脚活。
肖芗陔边干边教,告诉他刷浆要注意什么,怎样上纸。几天之后,白石在他的精心指导下,上架动手裱画了。
开始,他进度虽然不太快,但很仔细,认真。用浆恰到好处。他特别注意选纸。根据原画画面的浓淡色泽,在颜色上做了精心挑选,裱出画来,对比鲜明、清淡雅致,受到肖芗陔的称赞。
三个月后,白石完全能够独立裱新画了。接着,他又学揭裱旧字画。
这是裱画艺人难以掌握的一门技艺,为了使白石能够很好很快地掌握这门艺术,肖芗陔集中了一段时间,边示范,边讲解。
揭旧画是重新裱成新画的关键性的第一道工序。面前展现的这幅四周压上镇尺的宋人仕女画,四尺宽,二尺四寸长。经年累月,绫绢已经很碎了。肖芗陔仔细察看了一下,便动作轻快、自如地在画上干了起来。他从右上边角开始,步步揭起,除了中午饭时间外,一直进行到下午才最后完工。白石一步不离地认真观看,不时寻问要领和注意事项。这样,经过了半年多的学习,他无论裱新画,还是揭裱旧画,都裱得匀整、平贴,挂起来没有卷边、抽缩。
肖芗陔暗暗称奇白石的好学和聪颖。象这一套技艺,一般的人,没有三、四年的功夫,是不可独立地操作的。肖芗陔当年跟着老师学习时,是学徒中比较拔尖的一个,也花去了两年半的时间才学会,而齐白石只用了半年的功夫。他深深感到这位年轻人前途未可限量。自己马上要走了,但是要找个时间,同白石再长谈一下技法问题。
昨晚赶了一幅水墨山水,白石睡得很迟。他仿佛听见有人在敲门。转身一看,窗外艳阳高照。门又“咚、咚”地响了两声。他赶紧穿好衣服,下床开了门,面前站着一位中等身材、白皙的圆脸上微微有些笑意的年轻人。
“你是濒生兄吧,打搅你了。”年轻人深深鞠一躬,“我是黎丹、黎雨民。”
白石忙说:
“请进吧,你莫非是胡先生外甥雨民兄?”
“正是,正是。”黎雨民十分高兴地回答,“我舅舅早就同我谈起你,一再让我好好向你学习。这阵子因为一些事,一直在外省。今天才得到这个机缘。”
“太客气,太客气。没有你舅舅的栽培,哪有我今天!”白石谦逊地回答。
“我今天来,有件事要拜托你。我有个本家叫黎松安,住在长塘,他家父亲上年辞世,托我请人绘个遗像。我同舅舅谈了,舅舅让我同你商量,不知你的意见如何?。黎雨民用期待的自光看着白石,等待他的答复。
“既然雨民兄这样看重我,我一定去。只是手艺粗陋,请多包涵就是了。”
“这就是你的客气了,谁不知道‘芝美人’的手艺,就是家父也十分钦佩。”
于是,吃过午饭,白石带着画具和日常生活用品,跟着黎雨民去长塘了。
遗像整整画了三天。因为是胡沁园的亲戚,白石画得格外的精心。无论是面部的表情变化,衣着服饰的款式、颜色,都一一作了认真的设计,使画出的遗像,惟妙惟肖,十分逼真,黎家上下无不称好。
一天傍晚,松安请白石一道,带着画,到他祖父——黎老先生的住室去。
黎老先生住在后花园东隅临湖一个宽大的平房里。室外,假山嶙峋,池水环抱,修竹丛生,显得十分幽静。
黎老先生年轻时,才气横溢,是个名士。后来隐居山林不仕。平生酷爱字画,尤其是宋明大家的山水图,不惜重金,广为搜罗。一生在平静的日子里,以翰墨为友,过着澹泊的、与世无争的生活。
平时,他很少出门。儿子的早逝,给他的精神莫大的刺激。他哀伤至深,常常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暗自垂泪。
松安怕老人太伤心、太寂寞,常常约些朋友到老人这里坐坐,谈诗论画,以分散老人怀念儿子的哀思。
今天他的白石来,也有这层意思。同时,遗像是老人亲自替胡沁园找人画的。如今画成了,应该让老人过目。
绕过假山,越过池塘,是一座一进三开的旧式住房。松安轻轻开了门,带着白石进去后,反手将门掩上。
白石一看,面前的藤椅上端坐着一位胸前飘拂着银丝、面容削峻的老人。白石知道他就是黎老先生。
松安向前微微一躬,说:
“爷爷,这位就是齐濒生先生,舅舅的得意门生。”
白石赶紧施礼说:
“白石向老人请安了。”
老人听力尚好,嘴角微微一动,慈祥地回答说:
“早就听说你手艺高,只是未见过。画好了吗?”
“画好了,画得真好。”松安赶忙回答着,把遗像挂在祖父对面的墙上。
老人微微动了一下,要站起来。松安、白石赶紧上前搀扶着老人,走到遗像前,借着夕阳的余辉,遗像被照得通明。老人看着看着,止不住老泪扑籁,喃喃地说:
“画的真好,有神韵;特别是眼神和嘴角的笑靥,他活着时,就是这样。”
松安怕老人太伤心,示意一下白石。两人很快把老人搀扶回原来的椅子上。
“你多住几天吧,”老人用干枯的手拉着白石的手,“你也替我画一张,早做些准备,免得!临死又瞎忙一气。”
“你老人家说哪里去了,你一定长命百岁。”白石宽慰着。
“生死自然事,谁也免不了。你给我也画一张吧。”老人心情这时平静多了,看着白石说。
“好,好。既然你老人家这样看得起我,我就给你画。”白石笑了。
黎老先生、黎松安也笑了。
白石与松安商定,黎老先失的画像,安排在每天早饭后的一段时间画,因为这时候是老人精力最好的时候。这样,他连续几天,到老人室内画像。老人见这位年轻人如此认真给他画像,很是感激。当他知道白石艰辛学画的经历后,更是感动得了不得。他趁白石休息的时候,要松安把自己历年收藏的珍贵画卷,拿出来让白石观看。
“这些画,是我毕生的心血。”老人面上放射出异彩,“张萱、周昉的作品,流传下来的不多了,就是后代的摹本,特别是赵佶的摹本,也不多见。我这里倒有一轴,是三十五岁时去长沙,在书市买到的。当时右上角有些破损,请肖芗陔给我重新裱了。其他如大涤子、朱耷的,你在沁园那儿见到了一些。我这里的,他没有,你拿去临摹吧,多住些日子,也算是我一点心意。”
老先生的山水画,胡沁园曾同他谈过,说是泼墨淋漓,清淡之中见变化,有石涛的风骨。至于老人收藏了这么多名人的绘画,恐怕沁园也不一定清楚。老人今天全数交给他临摹,他比得到什么都高兴。
松安对于祖父的这个举动,感到意外,甚至惊奇。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他见到这些名画,还是十七岁那年,长沙来了一位名士,祖父搬出这些画,请客人欣赏、品鉴,他当时才借机看到。这是第一次,而且是仅有的一次。而今老人竟然全部把画交给白石去临摹,怎么不令他深感意外呢?
“你真不简单,得到祖父这样的信赖。”松安悄声地对白石说。
“我也没想到。”白石说,“我得好好画,好好临,以报答老人的厚意。”
白石在松安家整整住了一个月,把老先生藏画中的珍品,全部临了一遍。
白石在松安家画像和临画的消息,在长塘传开了。在黎家教蒙馆的王仲言和黎松安的许多朋友,都来看白石,大家相聚一起,谈论诗画,十分亲热。
一天夜晚,白石正在临摹,松安、仲言推门进来。他们轻步统到白石的背后,仔细看着画卷上那匹拴在厩内、昂首嘶鸣的马,问:
“这是谁的作品?”
“唐代韩干的《照夜白》。”
“这笔法简练。”仲言侧着头欣赏着:“笔墨不多,可是这强劲的长线空勾而成的外貌,把马画活了,而且那么壮健雄骏。”
“想不到你不但工诗文,对绘画也内行。”松安在白石身边坐下,笑着看了仲言一眼。
“我只会看,可惜不会画。”仲言踱到白石的对面坐下,“白石兄,诗画同宗,你绘画艺术这么高,一定也是个诗才!”
“诗?”白石反问了一句,“那还是仲言兄的拿手。是不是,松安?”
松安笑而不答,只顾看着白石临摹韩干的那匹马。
“哪里,哪里。”仲言未等松安开口,赶忙辩解说,“听说沁园师有一次诗会,白石兄一诗惊四座。”
白石红着脸,反问一句:
“你怎么知道?”
“百里之内,文人学士之中,谁个不晓?”仲言说着,脱口念了起来。“莫羡牡丹称富贵,却输梨桔有余甘。怎样,对不对?”
“那是过去了,白石弟一定有新的佳作。”松安露出一副幽默的笑脸望着白石,好象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这样吧,”仲言好象想起了什么似的:“我们不如组织起诗会,朋友们相聚相聚,找个幽静的处所,吟诗论画,倒也有趣味。”
白石沉思了一阵,笑笑说:
“好是好,地点在哪儿?”
“是啊,在哪里好呢?”仲言附和着。他想了一想,又说:
“地点嘛,在白泉棠花村罗真吾、罗醒吾兄弟家,怎么样?那里地方开阔;他们兄弟都是熟人。”说罢,仔细介绍了罗真吾家的情况和环境。仲言办事利索,很快就把一切安排好了。
这之后的半个月,他们相聚了。起初才四、五个人,围坐在罗真吾家庭院里的一棵梧桐树下,品着茶,无拘无束,谈论诗文、字画篆刻、音乐戏曲。这样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地聊了半天,兴尽而散;并约定了下一次相聚的时间与地点。
在这样的聚会已经进行了好几次的。情况下,大家感到有必要正式成立一个诗社。地点就选在罗家附近,中路铺白泉北边的五龙山下。
山中那绿树成荫的峡谷之中,有座大杰寺,是明代的建筑。寺中的庭院里,十几棵历经百年的银杏树,葱郁、繁茂,枝叶相接,十分清静幽雅,是避暑的好地方。
罗真吾、罗醒吾兄弟先大家一天,上了大杰寺,向寺中方丈租了几间房子,作为社址。第二天一大早,白石、仲言上来了,不久,陈茯根、谭子铨、胡立三来了。除了陈茯根是新认识的外,谭子铨是罗真吾的内弟,胡立三为胡沁园的侄子,白石都会过,都是好朋友,一共七人。
诗会是在寺中大银杏树下举行的。两张方桌接在一起,上面摆着五香豆、瓜子、茶壶、怀子之类。还放着文房四宝。
就座之后,王仲言因为是发起人,首先发了言:
“今天朋友相聚,良辰难逢。总得给我们的诗会起个名吧!”
“因地得名。就叫‘龙山诗社’吧。”罗真吾说,“有什么意见,大家谈谈。”
大家点头,表示赞同。
“好,第一个问题通过了。”仲言接着宣布,“第二个,得选个社长。虽然大家都是朋友,但总得有个主持的人。”
“按祖宗的惯例,年长为长,你们说呢。”胡立三看了罗真吾、罗醒吾一眼。
“这办法好。大家都报一报自己的岁数吧!”大家赞成,自报结果,白石的年纪最大,三十二岁,于是他当选为社长。
“下面就听社长的了。”仲言高兴地说,“我告退了。”说着,把白石拉上首座,自己坐到白石原来的座位上。大家鼓起了掌。
“好吧,大家信任我,我就试试看。”他看了大家一眼,“今天、的盛会,是否按老规矩,每人献诗三首,依年龄,由小到大。”
到了中午时分,七人都念了各自的诗作。五言、七言,律诗、绝句都有;胡立三还写了一首长诗。
龙山诗社的聚会,开阔了白石新的眼界,使他从朋友们那儿学到了不少新的东西。龙山诗社的活动,也在这一带传为文坛佳话。人称他们七人为“龙山七子”。
有天傍晚,黎松安与白石正在闲坐,谈论《沧浪诗话》,忽然望见不远处,一个高挑个子、壮实身架的中年人向他们走来。那人走近时,对着白石作揖说:
“白石兄,还认得我吗?”
白石立即站了起来。仔细一看,挺面熟的,但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面。
那人见白石疑惑的神色,忙自我介绍说:
“我是铁匠张仲飏,十多年前,在白石铺的酒店里,曾会过一面。那一天,我的酒瓶落在地上,碎了,弄了你一裤子。”
白石一听,“噢”的一声叫了起来:
“你就是登寿兄,十多年未见面了,几乎认不出你来了,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说着,他指着松安,“这是黎松安兄。”
仲飏高兴地与黎松安见了礼
“久仰了,很高兴见到你。”
三人入了座。黎松安忙着为他们沏茶。
“白石兄的大名,四方远扬,我是慕名前来的。”仲飏说。
“过奖,过奖。”
“起初我不知道白石是谁,后来老师告诉我,说就是雕花的芝木匠。我听了,高兴坏了,就赶着来了。”
“你老师是谁啊?”白石问。他从来没听过这位铁匠还有老师。他只知道他是铁匠,出身很苦,完全靠着自己的苦用功,读了不少书,很有一点名气,还不知道他跟哪位名师学习。
“就是湘潭大名士王相绮先生。”仲飏得意地回答说。
这一夜,张仲飏就同白石住在一起。由于共同的艺人出身,苦难的家庭生活,对于艺术的执着追求,使他们谈论得十分投机,很快成了知心朋友。
龙山诗社的影响,远远出于白石他们的意料之外。在他们的影响下,黎松安也组织了一个诗社,以离他家一里之遥的罗山命名,叫“罗山诗社”。两家诗社的社友们互相来往,声气互通,热烈地讨论诗经、唐诗、宋词。从诗的演变发展、名家的长短,进而论及诗与人生、与社会、与其他艺术的关系。
这些诗友,都是二、三十岁年纪,风流倜傥,诗情洋溢。他们做好了诗,写在纸上,觉得不美观,于是请白石为大家设计,绘制诗笺。白石一口承下。此后每当夜阑人静,他就在灯下,把纸裁得八行信笺大小,然后一张张地在左上角或下角,精心作画,有花卉,有山水,有草虫,有鱼虾。画完后,涂上淡淡的颜色,笔调清疏明丽,雅致大方,十分悦目。一个晚上,能画出几十张,他用了十几个晚上,画了几百张,分发给诗友们。
诗友们见到这些花笺,十分宝爱。作起诗来,也特别认真,似乎不这样,就配不上这样的好诗笺似的。
诗会上,王仲言兴奋地对大家说:
“这些花笺,是濒生辛辛苦苦用十几个晚上画成的。他付出汗水,让我们坐享,我们要很好地感谢他。”王仲言的话音刚落,大家热烈地鼓起了掌。
“天才颖悟,不学而能,一诗既成,同辈皆惊,以为不可及。”这是王仲言在四十年后回忆“诗社”时对齐白石的评价。事实也确实如此,在“龙山诗社”,齐白石被誉为“诗仙”,王仲言为“诗正”,罗醒吾为“诗狂”,因胡立三写诗好东抄西凑,被贬为“诗贼”。当年齐白石最敬重王仲言,他们的友谊从青年时代一直到老年,愈老愈笃。数十年中,白石每有诗作,必寄给老朋友删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