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言一听,睁大了眼睛,盯着松安问:
“这可是真的?”
“军中无戏言,我什么时候假过?”松安反问了一句。
“这谁能走得过去,更不要说是倒退着走。”胡立三踩了一下独木桥头,退了回来:“明明不可能的事,硬要人做,这不骗人!”
“话不能这么说,”松安急了,不服气地说:“不然,对岸的人怎么过来?淌水过来的。”
“试试吧,代价是真货啊?”仲言冲着松安叮了一口。他知道松安惜石如命,何况是块难得的青田石。
松安一听,更急了,涨红了脖子,嚷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啰嗦,连我都不相信了。”说着把青田石放在地上:“这由立三兄作个中人。”
仲言一听松安急了,哈哈大笑:“我先来,我先来。”说着举步走上桥去。走了几步,身体不停地晃动了起来,看着桥下的溪水,心慌了起来,急急忙忙退了回来。
这当儿,松安急忙叫起来:“不对,不对,我的条件是倒着走过去,你怎么正着走?”
仲言伸出右手,抹抹额上沁出的微汗说:“别说倒着走,就是正着你能走过去,我送你两方。”
“不要两方三方的,我就要这一方。”白石打破了沉默,胸有成竹地看了大家一眼。他信步走到桥头前。转过身子。背对着桥,举脚迈步,一步一步地退到了对岸,又轻快地从对岸走了过来。
大家想不到白石还有这个绝招,惊讶地看着,一直到他走了回来,才高兴地欢呼起来。
松安取来青田石,双手奉送给白石:“你有缘份,还是归你。这石我可藏了十多年,舍不得用,如今送了你,也算了却了一件心愿。”
白石被黎松安深厚的友情,深深地感动了。晚上回到家里,他就用这块青田石,精心地刻了三个字“金石癖”,第二天二大早赶去送给了松安。
松安拿着“金石癖”,不知怎样感谢白石的“知遇”之情。他一再款留白石住几天,但白石因为家里有事,要赶回去,他说最近这几天,张仲飏要来找他。
第二天,天刚麻亮,远山天际放射出万道霞光,把山峦烧得通红、通红的。张仲飏正走在通往白石家的路上,突然彩云密布,刮起了大风,接着星星点点的雨丝落了下来。
他后悔自己没有带雨具。好在离白石家不远了,他加快步伐,急急地赶路。
张仲飏此来,是为着让白石拜王湘绮为师的。
王湘绮是当时湘潭名倾一时的鸿儒,声望在胡沁园之上。他的门生故友遍天下,其中不乏出类拔萃的,杨度就是其中的一个。在当时,文人学士能够拜在他的门下为弟子,是一种很高的荣誉。无论是朝廷命官,还是乡间豪绅,只要听说是王门弟子,都要礼让三分。所以,在湖南境内,拜他为师的人,纷至沓来。
不过,象齐白石这样的“怪人”,张仲飏还是第一次遇见。人家都是求张仲飏,而今天,张仲飏反而求了他,主动向他提出,他反而说再考虑、考虑,一直考虑了三年。不知他考虑成熟了否?他决定再去找找白石,何况老师一再提起这个齐璜。……
雨丝丝地、飘飘拂拂地落着。路面已经全湿了。快到白石家时,他的衣服、鞋子全湿透了。
一进白石家门,便瘫倒在椅子上,眼睁睁地看着白石,一句话也说不出。
白石不知他为什么冒雨赶来,心想一定有什么急事。
他帮着仲飏换了衣服,让春君烧了一杯红糖姜汤,送到仲飏的面前。张仲飏也顾不了许多,就着热姜汤,吹着、喝着,把一大杯姜汤一口气喝了下去。
过了一阵子,仲飏好象缓了过来,苍白的脸上,慢慢地泛上红晕,白石摸摸他手,有了热气,高兴地说:
“你可吓了我一跳,干什么大雨天,连雨伞也不拿就跑来了?”
“我是为你而来,拜师之事你考虑好了吗?”
听了张仲飏的话,白石想了想,缓慢地说:“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很久了,我是很敬重王先生的。不过,说句不客气的话,在他的门生中,有象你这样杰出的才俊之士,也有一些以先生的门生为招牌抬高自己的人。我是耻于与这些人为伍的。恕我直言了。”
仲飏静静地听着。白石的话语里,蕴含着他的刚毅与信仰。他暗暗称奇,想不到这样一个平常的、温良的胸怀里,却有着一颗刚阿耿直的心灵。
“你的说法不无道理。”仲飏也在沉思着:“不过王先生十分敬重你。他很器重你的画,经常问起你。这倒是真的。你先会会他,也没有什么的。”
“这样吧,”白石扬起了右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说。“我画些东西,约个时间,同你一起去拜访他,如何?”
仲飏高兴地说:“明智之举,明智之举,这样也好,可进可退。”
时间又过了三个月。已是寒冬腊月。白石过了三十七岁生日,带着自己特意准备的诗文、绘画、印章,去拜访王湘绮了。
王湘绮比他想象中,个儿要矮得多。脸色白净,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总是紧紧地注视着人,尤其当他与别人交谈时。看上去给人一种文人恢宏的气度。
他仔细地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地看了一遍白石,微微地笑了起来:
“早就听仲飏说起你,也听过你刻苦学画的事。笔墨丹青,易学难工,听说你画得不错了。”
“画得不好,很粗糙,还请先生评间评阅。”白石谦虚地说着,递上一卷自己精心抄写的作品——诗文。
王湘绮接过来,从头到尾,慢慢地翻阅着。没有出声。屋里也静得很,没有一点声音。
白石等王湘绮阅览了诗文,赶忙站了起来,将带来的二轴山水画和一幅草虫画,轻轻地展现在他面前。王湘绮看着、看着,连连点头,赞不绝口:“好手笔、好手笔,又是一个寄禅黄先生哪!”
白石一听将他与寄禅画师相提并论,脸一烧,心脏好象也跳得快了起来。
他知道寄禅是他们湘潭的一个很有名的和尚。俗家姓黄,原名读山,是宋朝时黄山谷黄庭坚的后裔。出家后,法名敬安,寄禅是他的法号,又自号八指头陀。他少年寒苦,发愤攻读、潜心绘画,很有成就,远近闻名。王湘绮把他与寄禅和尚相提并论,使他很感动。
离开王湘绮的家,已是临近傍晚的时分。他始终没有弄清楚王湘绮对他诗文的看法。只是第一次相见,不便问。他要仲飏代为打听一下。因为湘绮毕竟是名儒,工于诗文,名倾一时。听听他的指点,对于自己的学习,是有好处的。
回到家里,刚跨进门,只见黎松安端坐在屋里。他一见,非常高兴地走上前去,拉着松安的手: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来玩玩。”语调里带着责备。
“你是大忙人,哪还记得我们。”松安俏皮地看着他。
“你等好久了吧,有什么事?”白石不理他的话,正经地问。
“让你做笔好生意,如何?”
“什么生意、生意的,不爱听。谁要画画?”白石不高兴地看了松安一眼,为他重倒了一杯茶。
“别这样生气了,我是特意来的,”松安依然笑笑说:“知道谭延闿?两广总督谭钟麟的大公子?”
“听说过。他怎么啦!”
“人家很欣赏你的镌刻,请你治十几方印章,刻什么,都带来了,怎么样?一笔好买卖吧?”说完,松安又狡猾地一笑。
在他众多的朋友中,黎松安是他很知心的一位。在艰难困厄之中,松安对于他的倚重、帮助,他是永远不能忘怀的。今天介绍他给谭延闿治印,也暗暗包含着黎松安对他的一片心意。
黎松安知道白石这几年的镌刻,已经有了相当的水平,并且独辟蹊径,逐步形成自己的路子。他决心帮他在社会上扬扬名,以免被埋没。今天远道而来,专程等候他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这个。
白石从内心里感谢这位患难之交。他不无感激地说:“其实”你刻得比我好,为什么你不刻呢,”
“这件事嘛,我想了很久了。”松安脸色严峻了起来,“你没忘掉八九年前的‘名家’之辱吧?我想有一天,你的印章同你的画,一样,也会远近闻名。你的印,有创新,在许多方面比我强多了,但是,说句心里话,知道的人不太多。谭家原先是找我刻的,这是真情,我想了想,还是你合适。这样,你就会有更多的机会展现自己的才艺。”他说着,有些激动,语调由缓而急、由低而高。
白石被他的深情厚谊感动了,接受了这个任务,更主要的是接受了松安的这片心意。
整整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推迟了其它的事,使出全身解数,设计了几十种方案,最后选定了自己认为比较满惫的章法、笔法和刀法,细心刻来,刻出了十几方的印章,自己细细地欣赏了一番,很是得意。于是,他带着印章和以前答应送给松安的画,找松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