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画具,迎着这夏日的骄阳,爬到半山腰,白石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他攀着树权,跃上了一块巨石,只见右前方有一个山洞,洞口上“清凉世界”几个朱红色的大字,历历在目。他快步登上洞口,洞内冷风习习,果然名不虚传。
这是位于桂林东北角、漓江边上的叠彩山。他一到桂林,汪颂年就要他到这里看看。今天,他不仅带了画具,还带着干粮、饮水,准备呆上一天,好好画画桂林的山山水水。
汪颂年这时在广西提学使任上。他名诏书,长沙人,壬辰科翰林。他去信白石,希望画家能到这人间仙境,游览作画。桂林的奇山秀水,白石是早已仰慕的,于是,他欣然前往。自西安返回家里后,白石曾应老师王湘绮之邀,游了一越南昌。这次桂林之行是他第三次远游。
经过几个月的跋涉,当他路过“北雪南风飞不过”的严关时,展现在眼前的,完全是一片神奇的天地。一座座互不相连、独立着的嶙峋山峰,拔地而起,峻峭玲珑,形态各异,有的象春笋,有的象宝塔,有的象画屏,有的如凌空展翅的鸷鸟,有的如延颈搏击的斗鸡,……真是千姿百态,令人目不暇接。这山山水水,使白石心旷神怡,乐不可支,这真是作画的好地方。
他到桂林已经十天了,每天忘情于奇山秀水之间,早出晚归,精心作画。而这叠彩山素有“江山会景处”之称,所以,他今天一早便向此地走来,一路上,满目千形百态的山峰,澄碧蜿蜒的漓江,历历在目。
过了风洞,他继续向山顶进发。到了晌午时分,他终于爬上了峰巅马王台,伫立峰顶,俯瞰全城,山水之美,尽收眼底。从“清凉世界”到这马王台,他从各个不同的取景角度,画了好多幅山水。然后仔细地观赏了山上众多的石刻,著名的有唐代元晦的《叠彩山记》、《四望山记》;宋朱唏颜的《访叠彩岩》诗;明代刘台《叠彩山》诗;以及李秉溪的《兰竹图》,翟囗耜、张同敝的成仁碑、《浩吟吟》,唐宋两代的摩崖造象,这些更给这壮丽山河增添了令人神往的韵律。
回到寓所,天已经黑了,吃过饭,汪颂年象往常一样,走来聊天,品赏他的新作。
“今天怎么样?收获不少吧!”汪颂年笑笑,看着正在洗脸的白石。
白石擦干了手,把今天的新作展在他面前:“画了六幅。说实在的,同一座山,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形态、气韵迥然不同,可以画出不同风格的画来。”
汪颂年仔细地翻动着画,尔后,移过一张椅子,靠着画案,坐了下来:
“濒生兄,你认识蔡松坡吗?”
“在长沙有过一面之缘。噢,已经十多年未谋面了,他在哪里?”白石问。
“就在这里。在巡警学堂总办任上。他想会会你,你看如何?”
“会会我,有什么事呢?”白石不解地问。
汪颁年笑而不答。
“是不是要我的画?我可以送他几幅。”
白石摸不透蔡锷的真意。因为到桂林后,他只是卖画、刻印。在汪颂年安排下,他在离寓所不远的一间临街小屋内,挂起了卖画、刻字的润格。刻字润格是樊樊山过去写的,卖画的,是他自己新定的。
每天到他这里买画、刻印的人不少,也有不少是巡警学堂的人。他同松坡虽然只有一面之交,但彼此的情况都是了解的。不过,他不明白,既然要画,为什么不直接找他,而是托人传话,会不会有其他事情!想到这里,他问颂年:
“你就直说了吧,颂年兄,只要我能办到,那是没有说的。”
“你能做到,就怕你不做。”
“当然,那看是什么事。比如当官,我是不会干的。”白石笑了笑。
“巡警学堂每礼拜日放假,学生没事,就到外面去胡闹,松坡很恼火,一时又拿不出办法,”汪颂年说,“那天他看见你挂起润格卖画,灵机一动,想请你去教习……”
没等汪颂年说完,白石连忙摇手,“不好,不好。你想想,学生在外面闹事,难道在里面就不闹了?一旦闹起来,把我轰出来,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汪颂年见他那为难、慌张的神色,未免有些好笑,忙解释说:“不会的,在学堂上,松坡会管束的。况且人家每月给你三十两银子。一个月,四天课。三十两,很是丰厚了、”
“不行,不行,不要说三十两,就是三百两,我也不会干的。”白石急了,“你快替我向他道谢,就说齐某人力不堪任,力不够任。”
汪颂年见他坚辞不受,只好作罢。
白石依然天天刻印、作画,过着宁静的艺术创造生活。在桂林的许多故旧朋友,时常请他赴宴。在一次的宴席上,他居然见到了蔡松坡。
当时,他正坐在倚窗的椅子上,与一位广东来的画友,谈论徐青藤的画。蔡松坡一进门,一眼看见了齐白石。白石没有看见他,只顾同那人在说话。松坡径直向他走来。白石隐隐感到有人站在自己身边,抬头一看,只见那人微笑着注视自己。好脸熟啊,哪里见过呢?他一时记不起来了。
松坡看着他疑惑不定的神态,笑着说:
“你不记得我,我却记得你。你是齐濒生先生对不对?”
白石惶惶地看着这位叫不出名字的熟人。
“你是?”
“我就是蔡锷,蔡松坡。”
“哎,有眼不识泰山。十多年了,你变了,发福了,我差一点认不出来了。”白石高兴之中带有一点歉意。
“你也变了。”松坡热情地拍着白石的肩膀说:“成了名家,就不好请了。”
“哪里,哪里,我只会画画,教不了习,误了你军中大事,可不是闹着玩的。”白石脸红到了脖子,怪不好意思地说。
“那我拜你为师,跟你学画画,如何?”松坡两手交叉地抱在胸前,恳切地问。
白石直摇手:“这雕虫小技,救不了国,有什么好学!将军英才,国家栋梁,干万不可在这上面用功夫。”
蔡锷长叹了一声,脸色暗淡了下来。白石这时哪里知道这位风云人物的心境呢;
对于白石的画,在长沙时,他就听说过。至于他艰难玉汝,走上绘画艺术道路的情况,那是这几年接触汪颂年之后,蔡锷才了解到的。原来他们有一个相同或相似的出身,这使松坡很感兴趣。
长沙的那次见面,时间很短暂,但是,这位不善言谈、内向而深沉的青年画家,给他留下了不灭的印象。以后十多年间里,风云变幻,各奔东西,可是,谁想到在这风景如画的世界里,他们却意外地重逢了。
有一天,他巡视各科学生操练后,回到室内,拿起《孙子兵法》正要看时,忽然推门进来了一位朋友,广东梅县的朱先生,在给一个官儿教童生。
“你不是要刻图章吗?”朱先生问,口中喷出一股浓烈的酒味,“我从酒楼路过,那里转角的店铺,有你们湘中来刻印的。这人可能刀法不凡,找他的很多,围了一大堆。我挤进去一看,只见上面挂的润格例,还是樊樊山亲笔写的。我看他非同一般,不然樊樊山能给写润格?”
蔡锷忙问:“是不是湖南的齐濒生、齐白石?”
“正是他,总监认识他啊?”朱先生惊讶地问:“我看他的画,更不凡。尤其是山水,有点朱耷的神韵,室内就挂了好几幅。”
“他来广西干什么?卖画?”蔡锷问。
“听说是汪颂年请来教夫人学画的。”
“对了,对了。去西安时,他教夏午诒夫人姚无双学画,这回也准是。”蔡锷高兴地说。
第二天,他找了汪颂年,提出了请白石教学生学画的主意,白石拒绝了。这原也在他意料之中。因为颂年事先告诉他说,白石除了朋友外,一生不与为官的接触,更不要说走上仕途了。并且介绍了白石在西安、北京时,为逃避朋友的引荐,与张仲飏争论,同樊樊山不辞而别的往事。蔡锷听后,捧腹大笑。天下居然有这样的人,人家有钱的想捐个官儿做,还找不到门路,他却送上门的官不当,怪不怪。想到这里,他对这位同乡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在这里见面,而且白石居然拒绝收他为学生。
他听出,白石刚才的一番话,没有任何应酬的意味,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
他尊重他。想了一下,说:
“濒生兄既然这样说,我也就不勉强了。不过,能给张画作纪念吗?”
白石高兴地叫了起来:“那当然,那当然。其实,那天听颂年讲起你这意思,我就想为你画张画。正在打腹稿,过几天吧,如何?”
他们在热烈地交谈着,忽然大门推开处,进来了一位和尚,约摸三十多岁,藏青色的道服,杏黄的袈裟,手腕上挂着念珠,微笑着向里面款款而来,边走边向两边桌子旁的人们,合十致意。
和尚的突然出现,使许多人惊讶,纷纷投以疑惑、寻问的目光。有的张望着,有的窃窃私语。
白石看他径直向他和蔡松坡这张桌子走来,对着松坡合十致礼后,便在松坡右边的一个空位上坐了下来。
白石很惊讶,弄不清这个和尚为什么同松坡——一个军人居然这么熟。他仔细地观察一下和尚,见他总是微笑着的脸,有一股刚毅不阿的英雄之气,一双眸子活泼而充满了智慧
“这位先生是?”满口湖南口音,和尚指着白石问松坡。
“齐濒生先生,画家,我的同乡。”松坡说得很小声。
松坡顿了一下,对白石介绍说:“这位长老,姓张,你就叫他张和尚好了。”说着,递给张和尚一个眼色,两人会心地笑了笑。
“先生听口音是长沙人?”白石忍不住问那和尚。
“这个?”和尚迟疑了一下,“小时候随父母在长沙呆了些日子,后来就走了。”
“你从哪儿来,广东吗?”白石又好奇地问。
张和尚吱晤了半天:“出家人,飘泊无定,四方云游。说不准哪儿来,哪儿去。你说呢,蔡先生?”
“说也是。你们这一行挺自由。出了家,可以自由四处走走,愿上哪,就上哪,不象我被捆在这里。”蔡锷说。
这次聚会后的第三天傍晚,门人通报,说有位张先生求见。白石赶忙迎了出去,一看,原来是那位张和尚。不过今天却换了一身便服,长衫马褂,人也显得比那天更英俊、潇洒。
白石高兴地将他迎进了住室,看坐、问茶。尔后,用一双疑惑的目光看着张和尚:
“张先生今天怎样穿起这样的衣服?”
和尚不假思索地说:
“没办法啊,你住在衙门里,要会你,穿那道服来,不方便。所以,松坡就给我出了这么个主意。衣服还是借他的呢!”张和尚笑了起来,“你画的不错,我看了一些,有风骨,意境也开阔,可惜我不会画。”
白石见他叹息的样子,忙说:“其实出家人学画,成为很著名的画家,不在少数。雪个就是一位。”
“朱耷其实不是真心要当和尚的。”张和尚语气沉着,若有所思地说:“家国沦亡,他不愿向清王朝奴颜婢膝,无法生存,就落发为僧。其实,明末清初,托这禅门的,还有石涛、石钅谷、弘仁他们,就是所谓‘四大高僧’。我说的没错吧!”
白石静静地听着,点点头,感到这个和尚来历不平常,谈吐不一般。可不知他为什么遁入空门?因为是初次会面,他不便问的太多了。
“说他们是和尚吗?也是,也不是。其他还有云南的担当和尚、弘智、僧诠修、僧叶舟等等。我看他们穿上袈裟,不过是与朝廷不合作的一个表现。你说呢?”张和尚似乎比上次更健谈。
“那倒是。先生喜欢谁的画?”白石问。
“大涤子,雪个。”张和尚脱口而出,“石涛用笔纵横,以奔放胜;雪个笔墨简洁,奇古淋漓,以神韵胜。尤其是雪个的山水,尽是浅山剩水,那是别有深意的。”他看了白石一眼。
“先生对绘画还是很有研究的。”白石感兴趣地说。
“我是外行,只是随便谈谈。”张和尚两手一摊,谦虚地说,“我倒想请濒生兄画幅画,不知愿意否?”
白石一听,马上应道:“那当然。不知先生喜欢什么。”
“山水。最好是写意。两对条幅。”张和尚说着,离座起身,逐个欣赏着墙上挂着的白石的作品。
白石见光线不好,提着烛台,跟着张和尚,边走边看。
“这画好,把桂林山水画活了。”张和尚赞叹地说:“请你给我画这样的吧,二尺四寸长就可以。”
“我一定赶快画好后给你送去,不知先生仙居何处?”
张和尚思索了一下说:“我飘泊无定,没有固定的住宿,你找不到,还是我自己来取吧!”
过了几天,白石接到和尚托人送来的一个灵芝草,鲜红如血。内夹着张纸条,上面写着:
“这宝物活血通气,濒生兄可以用用。身体要紧,望珍重。”
这以后的三、四天时间里,白石一步没离开过画室。一直埋头作画、刻印。一天晚上,天下起了蒙蒙细雨。白石在临街的那间小屋里,运腕走刀,潜心刻印,忽然抬头一看,只见张和尚静静站在背后,微笑着。
白石真是喜出望外。他有二十多天没有见到和尚了,很是思念。虽然他很神秘,谈到他的行上、身份时,总是闪烁其词,但那平易近人、达观大度的神情,言语锋利而又巧妙的谈吐,给白石留下深刻的印象。
条幅早已画好了,而且,白石还精心给裱了起来,一直等着和尚来拿。
“你的镌刻真不寻常。”张和尚说,“怪不得樊樊山这样的人,为你亲笔润格。”
“那都是朋友的一片心意。”白石谦虚地说,“其实,没有这么多朋友的相助,我哪有今天呢。我的一生,与其说得天助,不如说得朋友之助更符合实际。”
“这也是。”张和尚说,“那两对条幅,濒生兄画好了吗?”
“画好了,画好了。”白石取出四轴画卷,“这就是。”
“哎哟,这是谁裱的?”和尚惊讶地叫了起来。
“我自己裱的。裱不好,请方丈谅解。”
“哪里,哪里。这怎么对得起。”和尚边说,边仔细地看着画,“想不到濒生兄还有这一手,裱得实在不错。”
白石把条幅挂在墙上,一对是山水,挺拔的山峦,汩汩的流水,幽静而雅致。一对是山石、兰竹,别具一格。和尚很满意,小心翼翼地收起了画,把一包银子放在桌子上:
“这是一点薄意,濒生兄不必推辞了,一定留下,后会有期。”说着,站了起来,深深一躬,走了。
转眼又过了春节,白石要离桂的消息传开后,许多朋友都来探望他,挽留他。但是,他感到离开家里很久了,应该回去看看。
早饭后,他正准备去画店里,张和尚却跨了进来。他穿的还是上次那套便服。
“听说你要走了。”张和尚关切地问。
“离家很久了,得回去看看,家父身体不好。”白石忙让他坐下叙谈。
“行期定了吗?”张和尚有点依依惜别的心情。
“就在这几天。我一直打听你,希望能见到你一面。”白石说。
“你找不到我。”张和尚笑笑,“这样吧,你哪天走,定下来,我预备着马,送你出城去。”
白石为他诚恳的话语,深切的关怀深深感动了,沉思了一下说:“不麻烦你了,颂年他们也做了准备。只是与你分别,难免有点挂念。”他从桌子上取过一方印章,递给和尚,“这是我专程为先生刻的,一点心意。”
张和尚接过一看,印章刻着“翰墨缘”三字,用刀雄浑、精细。
“太感谢你了。你走那天,我不一定来了,就此握别,后会有期。”和尚说着,站了起来。
“先生能告诉一下尊名大姓?”白石忍不住又问。
“这个嘛?”张和尚沉吟了一下,笑了笑,“还叫我张和尚吧,朋友们都知道。”
到白石知道了“张和尚”原来就是同伟大的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道,推翻清王朝,结束了几千年封建统治的革命志士黄兴时,那是民国初年的事了。当时他没有把名字留下,却把他崇高的品格深深地留在了白石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