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钦州之行,是清光绪三十三年,也就是公元一九○七年。这时期,腐败、黑暗的清王朝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革命,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这年六月,安徽巡警学堂堂长、光复会员徐锡麟刺杀巡抚恩铭失败,被捕就义。剑湖侠女秋瑾也以身殉国,演出了中华革命史上悲壮的一页。七月间,同盟会先是发动黄同、惠州七女湖起义,继之是钦州起义,但都遭到清王朝血腥的镇压。不过,英烈们用鲜血和生命布下的火种,已经在广大贫苦的民众中逐渐地漫延,使白石在漫漫的长夜之中,看到了一丝微薄的光亮。
对于革命,他当时的理解是肤浅的。但他坚信,这一切能使自己的祖国和民族好起来。他当时没有直接卷入到斗争的旋涡之中,然而,他无时不刻地在关注着形势的发展,革命的命运。
一九○八年,清光绪三十四年,他由钦州返家小住了三、四个月之后,于二月间,应罗醒吾之约,来到了广州。
罗醒吾年轻时是“龙山诗社”七子之一,与白石过从密切。这时,罗醒吾在广东提学使衙门任职。
罗醒吾钦佩白石杰出的艺术才华和对艺术不倦的追求精神。白石成名之后,那种刚毅不阿、不媚、不艳的品格,数次辞官不仕、节守高洁的操行,都使醒吾折服。
早在白石来到广州前,罗醒吾已经参加了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冒着风险,在提学使衙门文书的掩护下,做着秘密的革命工作。
白石是下午到达广州的。按照罗醒吾信上写的地点,找到了广东提学使衙门。醒吾不在,后来才知道他临时参加革命党的一个秘密会议去了。他知道白石今天到,留下了一个字条,嘱咐门人,将白石带到自己寓所,先安顿了下来。
傍晚时分,白石躺在床上,闭目小憩,罗醒吾推门而入,白石睁眼一看,一跃而起。多年未见面的两位朋友,高兴地握着手、相视着。
“真对不起你,临时有急事,分不开身,冷落了你。”醒吾闪动着一双大眼睛,歉意地说。
“都是朋友,不必客气了。”白石笑着从提包里取出一包鲜红的辣椒:“给你带点家乡的山货,怎么样;”
“你想的真周到。这里的辣子怎么也不如家里的好。”他看了白石一眼,“这是嫂子特意给挑的吧。”
晚饭搬到醒吾这间住室里吃。两人都是湖南人,按他特意的嘱咐。一切按家乡的习惯筹办。饭间,他们海阔天空地畅谈起来,从家事、国事、人事直到绘画、艺术。
白石隐隐感觉到罗醒吾有了很大变化,比过去更深沉、成熟,特别是对于时局,有更进一层的看法,比起杨皙子来更为激进些。
“听说你连官都不做,弄得仲飏十分不满,是这样吗?”醒吾呷了一口酒,看着白石。
“其实,他大可不必。人各有志嘛。原是不应该勉强的。我一生誓不为官,这你是了解的。”白石说得很激愤。不知是因为杯中之物落怀,还是醒吾的话勾起他难言的隐痛,脸红到了脖子上。
醒吾点点头,沉默着。
“樊樊山要举荐我会慈禧那儿侍奉,你说我能去吗?”
“那倒是个美差。老佛爷,当今的大上皇,谁不巴结、一下。你也真傻。”罗醒吾叫了起来,他瞟了白石一眼,看见白石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搭讪地说:
“自由惯了,哪会去做笼中鸟!你多好啊!有自己事业上的追求,靠着一双手。我有什么办法呢?为了糊口,不得不在衙门混事。”说着,罗醒吾长叹了一声,仰靠在椅子背上。
“广西革命党很活跃,我在钦州时,就发生了一些事。这里怎么样?”白石凑向罗醒吾,小声地问。
罗醒吾沉吟了很久,才慢慢地说:
“中国现在哪有一块安宁的地方?这几十年间,割地赔款,丧权辱国,谁不痛心疾首!你有时间到市里看看,那些外国人,为非作歹,前几天打了我们的同胞,闹到了衙门。结果呢,还把我们的同胞给抓了起来。……”他说不下去,眼睛放射着愤怒的烈火。
“国家坏到这地步,怎么办啊!”白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满脸愁容。
醒吾给白石斟酒,白石忙伸出右手捂着了杯口:
“不喝了,喝多了不好。”
“喝点吧,我也好久没有这样开怀痛饮了。”
“生活如意吧!”白石关切地问。
“公事不多,私事倒是不少。”醒吾回答说。
“门人说你朋友很多,每天不少人来找你。”
“都是自己人。”醒吾身子倾过桌子,凑近白石悄声说:“必要时要借重你,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白石一听,微微震动了一下。他知道醒吾所说的“借重”是什么意思。
“朋友之道,理应互相帮助,何况为了国事,只要力所能及,无不唯命是从,但不知要我办的是什么事?”白石语气坚定,神情严峻。
醒吾眉宇舒展,高兴了起来:“请你传递些文件,有困难吗?”
白石点点头。醒吾举起酒杯,与白石的杯子碰了一下,两人一干而尽,接着把革命党的情况和自己的工作,一一向白石交了底。
“事关重大,只要纯芝兄能助一臂之力,民族有幸,国家有幸。在这里,请受弟一拜。”醒吾说着,拜倒在地,白石慌忙地把他扶了起来。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别看我整天埋头画画,可是这时局,谁不忧心如焚!我也苦于报国无门啊!”白石沉痛地感慨了起来。
“现在不是给你开了门?”醒吾打趣地说,两人会心地大笑了起来。
白石按照与醒吾商定的办法,在广州安顿了下来。在离提学使衙门不远的另一条街上,租了一间铺面小屋,挂起了润格,开始了他的卖画、刻印生涯。
广州这地方,当时崇尚的是清初“四王”一派的画。太仓人王时敏的山水,王世员的孙子王鉴临摹的董源、巨然的画,以及王囗、王原祁的作品。这些画,陈陈相因,毫无生气。但是,那时,不但王公贵族喜好,还影响到士大夫阶级和一般的平民。而对于别具一格、豪放姿肆的白石的画,很多人不认识、不了解,求他的画的人也不多。惟独他的印章很受广州人的喜爱,都称赞他的印布局严谨而富于变化,刀法好,每天前来求他刻印的不下一、二十人,他应接不暇,生活过得十分充实。
醒吾也时常到他这里来坐坐。因为这地方往来人多,大多是士大夫和富有人家,能掩人耳目。有什么文件,交给白石,按约定的暗号,包在画卷里,秘密地递给有关的人,十分稳妥、安全。
天下起了蒙蒙细雨,醒吾提着一把雨具,走了进来,见屋里没有其他的人,悄声地对白石说:
“有一件特急文件,送给蔡府那里教蒙馆的周先生。一会儿蔡府来人请你去作画,你带去,相机交给蔡先生。”
白石已经不是第一次传递文件了,心里也踏实、老练了许多,但不知怎样交这封信。醒吾看出了白石的心思,解释说:
“你作画时,自有一位先生,三十来岁,一口湖南浏阳口音,看你作画。你与他对了暗号,顺手交给他好了。”接着把暗号交代给了白石。
将近晌午时分,来了蔡府的轿子,把白石接去了。
蔡府为什么要请齐白石呢?原来蔡府借来了一幅郭熙的《窠石平原图》,爱不惜手,可毕竟是别人家的,蒙馆周先生就给蔡大人出了主意,说湖南来了个画师齐白石,功夫很深,何不请他临一幅。蔡大人一听,觉得有道理,于是就这么办了。
白石与主人寒暄、叙谈之后,便来到画室。蔡大人让家人打开长卷,一幅《窠石平原图》展现在眼前。白石移步近前,仔细地看了纸张、色泽、构图、用印,知道这是一幅摹品,不是真迹。他微微一笑,不便点破。不过,临摹到这样几至乱真的地步,也是功力不浅。要不是那个用章,和白石在京时见到的原件,他真不敢相信这是摹品。
好在白石不是为画而来,他心里想着醒吾交给的任务。纸已经展开了,他仔细地研究起画来。主人见他凝神构思,便悄悄退了出去。
他正要提笔临摹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一个年约三十来岁的人,笑着向白石走来,操着一口浓重的浏阳口音问:
“先生就是湖南湘潭的齐璜吧,我姓周,周鸣,我们是同乡。”他眼睛盯着白石,“来广州好久了了这地方不错吧!”
白石仔细打量了一下他,暗暗高兴,于是说:
“古人说得好,‘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这广东也实在好。”
周先生轻轻点了一下头:“这里的花,也不一样,有的华贵,有的淡雅,‘莫羡牡丹称富贵,却输梨桔有余甘’。你说呢,齐先生。”
暗号对上了,白石从袋里取出一卷画,交给周鸣:“这是名画,贵重得很,请先生珍藏。”说着,两人相视而笑。……
过了夏天,白石接到家里的信,便别了醒吾,回湖南去了。在家没住多久,父亲让他去接四弟纯培和长子良元,他又赶到了广东。
醒吾似乎比过去更忙碌,形势的发展,急转直下,各地革命党的举事,使白石看到了一线的光明,心里也暗自高兴。
他虽然无法想象未来的社会会是什么样子,但觉得总会比现在的好。不然,为什么许多仁人志士,不顾抛头颅,洒热血,前仆后继,为之奋斗呢!
醒吾拎了一瓶酒,在白石眼前晃了晃,高兴而神秘地:
“今天一定要喝上几杯,庆贺、庆贺!”
“有什么庆贺的?”白石不解地问。
“大喜事,大好事。你猜猜?”
“莫非是杨皙子来了。”他听说杨度已经到了广州。
“不,不不,”醒吾摇着头,“我们国家的大好事。”他凑到白石的耳边,细声地说:“老佛爷死了,高兴不?”
白石惊讶地站了起来,兴奋地小声问:
“这可是真的。那应该喝几杯。”
“邸报都来了,那有假的。要全国吊丧。我们好,关起门来,高兴,高兴。”
记得在北京时,同乡、友人同他详细谈起戊戌之变以及谭嗣同以身殉国的那悲壮的一幕。他到北京后的第三天,特意赶到菜市口,也就是谭嗣同英勇就义的那个地方,默默地凭吊了一次。那时,他决心在樊樊山到京之前离开北京,决计不到慈禧那儿侍奉,谭嗣同的血,给了他深刻的启示。不过,这一点,他对谁也没有说过。
今天他和醒吾一样,确实很兴奋。两人对面而饮,一直继续到深夜。他不让醒吾离去,留在这里,抵足而眠。醒吾向他谈了孙中山、黄兴等人的革命活动,也谈到蔡锣的去向。
“松坡曾经要跟我学画画呢!”白石笑了笑。
“他也是我们湖南人的骄傲,有骨飞。”醒吾说着,醉眼矇眬地看了白石一眼,“现在他回云南去了,将来一定有好戏看,信不信?”
“我当时就看他气度不凡,不同意他学画。”白石见醒吾已经沉沉入睡,自己也纳头向里一倒,躺下了。
这年的春节,他是在广州过的。他历来不同意四弟和长子在官府混事,可是碍着郭葆生的面子,又是郭葆生叫他们来的,没有办法。只好等待着。现在时局的发展急转直下,他坚信自己过去的看法是对的,便决意去钦州接纯培和良元回家。
郭葆生听了白石陈述的理由,没有办法,只好让齐纯培、齐良元同白石一起离开。他们三人由钦州到香港,尔后转乘轮船到了上海,住了几天,赶到了南京。
他想专程拜访当时著名的书法家李梅庵,便带了几方印章去李府,可惜,李梅庵外出,他就把印章留了下来,游玩了南京的各处名胜,又乘江轮西行。到江西小姑山时,住了下来。登上山顶,饱赏山河胜迹美景,兴之所至,画了一幅《小姑山图》。
十五年后,他从湘潭回北京,又途经小姑山,便在这幅小姑山图上补题了一首诗:
往昔青山识我无?
廿年心与迹却殊,
扁舟隔浪丹青手,
双鬓无霜画小姑。
他回到故乡时,已经是九月。
从一九○二年他四十岁起,到一九○九年四十七岁止,八年间,他五出五归,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游览了陕西、北京、江西、广西、广东、江苏、河北等处的名山胜川,留下了为数众多的画卷,把祖国的山山水水,古刹名胜,草虫花卉,人情世态,一一收入于画卷之中,倾注了他对祖国、对故土的无限眷恋之情。
他实践着胡沁园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期望,开阔了艺术的视野,接触到各阶层的人,了解了各地的民情风俗,临摹了珍藏于朋友之处的历代许多绘画珍品,为他以后的艺术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三人平安到家,年迈的父亲、母亲十分高兴。多年来,一家人很难在一起团聚,不是白石出远门,就是他弟弟出去打长工,始终碰不到一块。这一次,齐家的上上下下,总算是相聚了。凑到了一块。
白石按父亲约定了的日子,高高兴兴地带着一家子,到白石铺杏子坞的老屋里来了。他给父母亲送了当归、人参等补品。给几位兄弟送了几件东西。而他自己用的、穿的,依然是几年前春君为他准备的那几件。齐以德看到白石名望高了,钱多了,但依然这样勤俭简朴,心里十分高兴,一再教育儿孙不能忘本,象白石那样,做齐家的好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