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送走林琴南,又听到叩门的声音。陈师曾趿着鞋,匆匆去开门。
白石站在门口,望着师曾笑笑:
“我只剩下你这地方好跑跑,冤家对头啊!”
陈师曾忙开大了门,高兴地拉着他的手,说:“说曹操,曹操到。刚才还同朋友谈起你呢!”
走进中厅,转入画室,白石看着墙上挂的他的《借山图》,问。“你说那个朋友是谁呀?”
“他前脚走,你后脚到。早来一步,就碰上了。”陈师曾把家人送来的热茶递给白石,“看过《巴黎茶花女遗事》这本书吗?他就是这本书的翻译家林纤、林琴南。”
“咦,这人还在北京呀!”白石叫了起来,感到惊奇,“我是在广东时,断断续续从《春江花月报》上看到这小说的。他懂得西文啊?”
“和你一样,一窍不通。”
“那样,西书能看得懂,翻译得了吗?”白石感到纳闷。
陈师曾没有立即回答,呷了一口茶,然后才慢慢地,一字一板地说:“这可是个秘密,你可亲自去问问他。这样吧,下次你约个时间,会一会,怎样?反正他刚才看了你的画,很愿意见到你。”
说着,陈师曾指了指墙上的《借山图》。白石这才弄清他突然挂出这幅画的原因。
“如果贤弟愿意作东,愚兄唯命是从。”白石说。
“这好办。你是楚璞玉,还被泥土掩埋着,世人目光短浅,难识货。我就当吹鼓手,到处介绍你。”陈师曾说得很认真,语调里充满着感情,“最近情况怎么样?”
白石知道他问的是画的出售情况,便爽快地说:“还是老样子,光顾的人不多。”
陈师曾没有说什么。他知道白石正处于一个转折的关头。他了解这位比自己年长几十岁的老人的心境与处境。
绘画艺术作为一种美,是有选择性、时代性的。这是他就读于日本东京美术专科学校,老师在上绘画的美学原理课时,一再强调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美。这就希望画家不能陈陈相因,落于旧的窠臼,不然要走入死胡同。艺术的生命在于开拓。
他全部、仔细地看过白石的作品。他认为,作为一个杰出的画家,白石是具备了这种素质的,他是永不停止的。但是,要独特地形成自己的风格,他还必须从朱耷那儿出来,彻底地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陈师曾想到这里,站起来回到里屋,取出了他的老师吴昌硕的真迹请白石欣赏、研究。
排在画案上的是师曾精心收藏的吴昌硕送给弟子的画以及一些素描初稿,大多是蔬果、花卉,有二十多幅。
画店里很难买到吴昌硕的作品,白石虽然重金买了几幅他所崇尚的同时代的这位画师的作品,但是,真正比较系统地见到他这么多画,这还是第一次。
他一幅幅地品味、观看,十分仔细。这是白石几十年练就的一项基本功。他见到一件不可得到的艺术珍品时,就采取为人所不知晓的“背临”的手法,对每张画的构图、意境、起笔、用墨、设色,仔细地、反复地研究,然后一一记识在心,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展纸、挥毫,把熟记的画幅,真实地、艺术地再现出来,留存起来。
今天他看得更仔细。因为这是师曾最心爱的珍品。他听许多人谈过师曾珍藏吴昌硕的绘画,不过,从不轻易示人,爱如生命。今天全数拿出让白石观看,机会难能可贵。白石全神贯注,以致师曾悄悄离开时,他丝毫没有觉察。
吴昌硕和白石是同时代人,白石向来敬仰他,但一直没有见过面。今天的这些画,笔酣墨饱,浑厚苍劲,自开了新貌。白石听说吴昌硕也精心学习雪个的技法,但却自己开了新路,这一点,给予白石很深的启示。
陈师曾又悄悄地走了进来,站在白石的背后,白石正在看到最后一张。这是一幅写生素描,是师曾在一个春天里,陪同老师去看山茶花时,吴昌硕挥笔画下的。见到这张画,勾起了师曾对这段往事的回忆。他感慨了起来:
“这画是我同老师去郑州郊外踏青,看见了满树的山茶花,老师当场画的。你看这线条,似断却连,但设色明快艳丽,充满了生命的力度。”
白石静静地听着,放下手中的画,回到座位上,继续听师曾的侃侃而谈:
“他告诉我,他年轻时,学过任颐的笔法,也吸收了徐渭、八大山人、李蝉的技法,但是,他有创造,走上了大写意画的道路,把文人画推向了新的高峰。”
白石听了很感慨,若有所思地说:“一个杰出的画家,不但要敢于、善于突破前人的窠臼,还要突破自己几十年形成的框框。这后一条也实在重要。”
师曾知道白石话的意思,很是高兴:“我看你要自出新意,变通画法,闯出一条新路。你功底深厚,条件是十分不错的。”
白石只是望着他,思索着,心里油然而生起一种感激之情。在居京这几年艰难困厄之中,师曾是他唯一的知音。过去的一些朋友,虽然还有往来,但他们在大革命的浪涛下,感叹于自己身世的浮沉,无心顾及其它了。师曾虽然有点少年意气,但对他。却是真诚的。他对白石讲的那些话,意味深,耐人寻味。白石不愿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听着,思索着,从中吸取丰富的营养。
师曾见他听得认真、诚恳,也一古脑儿地把心里话都倒了出来:
“工笔画梅,前人已经画了不少了,没什么新意。现在还那样走路,费力不讨好,你信不信?依我意见,不如改了。”
话音刚落,家人推门进来,悄悄走到师曾身边,耳语着。师曾突然笑了起来:“哎哟哟,差一点忘了。濒生兄,先吃点饭,再谈谈。”
白石抬头一看,窗外艳阳高照,时近中午了,忙摇手说:“不了,不了,我得赶快走,有点事。”说着,与师曾道了别,向门口走去。
师曾一见,急了,三步并做两步,窜到门口,伸开两手,迎面拦住:“为什么?到哪里也得吃饭。又不收你饭钱,怕什么。”
白石哈哈大笑了起来:“来你这里,我从来不带饭钱,白吃,还怕你不管饭。”
师曾正色说:“你吃了,才走。答应这一条,昌硕师的画,你全部可以带回家看,否则,你以后别来。”
白石一听可以把吴昌硕的画全部带走,真是喜出望外,惊叫了起来:“这可是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好,好!吃饭,又借画,这买卖做得。”他操着浓重的湖南口音说。
转眼又是初秋的时节。北京的秋天,天高气爽,万里晴空。宝珠陪着几个孩子早上出去玩了。原来白石也准备去。因为从开春以后,他一再答应孩子和宝珠,陪他们去玩玩。可是,他的时间安排得那么紧。上次与陈师曾推心置腹交谈之后,他决心要全盘考虑自己的创作道路,找出自己的长处与短处,闯出一条新路。
他平时很少外出,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原先同宝珠商量好了,今天一起出去,可是,起床后,他又犹豫了起来。他舍不得花这时间。
宝珠隐隐感到他这段时间不同于往常。平时他起床就作画,然后去南纸店,下午刻印。最近一段不一样。
先是,她看见白石翻箱倒柜,将过去的画,一张张用夹子夹在画室里的铁丝上,然后坐在藤椅上,仔细地看着,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
她不知他为什么这样做,以为是要搞画展。北京的一些画家不是都搞了个人画展吗?可又不象。只听他口中不断地自语着:“要变,要变,不然就没有出路。”
她感到他有些异样。后来,才从他与朋友的谈话里。了解到他要改变自己的画法,走出一条新的路子。今天白石不去,她也就不勉强。这样也好,让他有一个清静的环境,潜心于他的艺术天地。
宝珠悄悄地掩上门,走了。白石没有觉察。他翻开日记,看着昨夜写下的最新的一页:
余作画数十年,未尽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
公等勿怜,乃余或。可自问快心时也。
……余画犹过于形似,无超凡之趣,决定从今大变,人欲骂之,余勿
听也;人欲誉之,余勿喜也。
他合上日记本,回味本子上记载的这些话,脸上流露出刚毅的神色。
看了这几十年珍藏的自己的画,他对变革,充满了信心。因为从年轻时代开始,他的每一次飞跃,都是在突破前人和自己后取得的。
名家是什么呢?他以为是永无止境的追求。敢于否定自己的过去,这对于一个杰出的画家是最难的啊,可也是最宝贵的。
白石已经是五十七岁的老人了。在当时的画坛,名重一时。但他现在对自己提出了新的要求,希望自己有新的发展,新的创造。
检讨了自己几十年的绘画之后,他今天把吴昌硕的画,统统挂了起来。一幅幅,一笔笔仔细玩味。然后采取“三临”的办法,画了想,想了画。一稿有时画好几张。“涂黄抹绿再三看,岁岁寻常汗满颜”
他与陈师曾约定,每隔三、四天,请师曾到家里品一次画。
一幅大写意风仙花,挂在铁丝上。这是黎明前画好的。陈师曾一进门,又看见这幅画。他不知来了多少次了,高兴地看到白石的画风一天天在改变,脱尽了朱耷简笔写意画的窠臼,已经鲜明地表现出画坛上从未有过的红花墨叶派的气势。
“谈谈,这幅画怎么样?”白石与师曾并排站着。
“这画,比前几天更酣畅、豪放,古朴圆深,苍劲有力。这树枝的勾勒、皱擦、点虱也好。”师曾边指点,边说,“这个枝芽,用逆笔,在起、收、提、按、顿挫、转折上做文章,可能更有情趣。”
“这话有道理,你等着。”白石走到画案前,展开宣纸,按着师曾的意见,又回起了凤仙花。一会儿,画好了。他把新画的凤仙花挂在昨晚画的那幅的旁边,仔细地品玩起来。
“怎么样,效果不一样吧!”师曾说:“你看,这样就更好地表现了物体的神态与质感。”
白石高兴得象孩子一样,点点头:“你这老兄还真有眼力。”
“不简单,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实在佩服你,在这花甲之年,还不断地进取。”陈师曾敬仰地说。
白石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走到画案前,信笔在纸上写了他昨晚构思好了的诗:
扫除凡格总难能,
十载关门始变更,
老把精神苦抛掷,
功夫深浅自己明。
陈师曾看着,点点头说:“现在不是自己明,京城谁个不知道!”他兴高采烈地站了起来,“我要走了,一会儿还有人到家里找我。”
这以后又过了半个月,白石夜以继日地在作画。一天下来,到傍晚时分,画好了五幅。他隐隐感到有点饿。这才想起宝珠他们已经外出了。厨房里,宝珠已经为他准备好了饭菜,只要一热,就可以吃了。可是,他怎么找不到火柴。
他来到院子里。太阳已经西斜,他想出去买盒火柴,顺手去开门,门被反锁了。他忽然想起宝珠同他曾经约定,如果他准备在家呆一天,宝珠要外出,就把门从外面锁上。一来免得有人来打搅,二者,半年前还发生过这么一件事。那天,白石让宝珠找樊樊山取回诗草。白石在家作画。宝珠嘱咐白石把门关好,以免坏人进来偷东西。到了中午时分,宝珠回来一看,门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她急匆勿地跑进画室,见白石正伏案精心作画,忍不住问:
“刚才有人来过?”
“来过,来过。”白石回答着,头也不抬,继续画他的画。
“谁来了?”宝珠又问。
白石这时好象才清醒了过来,答非所问地说:“谁来了?”
“你不是说有人来了?”宝珠看着白石一副呆呆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没有说呀!”白石惊讶的说。
“哎哟,刚才你还说有人来过。”
“没有,没有人来。是我听错了,信口说的。”白石搭讪着,放下手中的笔,“诗草拿来了?”
宝珠把诗草交给他:“我让你关门,关了吗?”
“噢!”白石如梦方醒,“忘了,忘了,没丢东西吧!”
“门被人开了,谁知道丢没丢。”
“不会吧,可能是风吹开了的。”
宝珠赶紧走到厨房,发觉早上买的两斤肉,几斤菜连同篮子,一把斧头都被人偷走了。她慌忙地叫了起来:“贼偷了东西了。”白石一听,赶忙跑到厨房。
“你真是,人进来都不知道。”宝珠看了一下白石,责怪地问:“中午吃什么?本来想给你做点好吃的。”
白石无可奈何地摊摊手,苦笑着:
“就这一会儿功夫,偷了。算了,算了,就算是送给人家好了。中午吃面条,简单点。”
这以后,宝珠每次外出,就把门从外面锁上。来人一看,以为主人不在就走了。
谁知道今天倒好,白石连门也出不去。无奈何,只好回到厨房,简单盛了一碗饭,夹了几个辣椒,回到画室,慢慢地吃了起来。
饭是冷的,但他心里没有一点凉意。
今天他画的梅花,有了突破,很得意。现在情绪正高,加之这辣椒,也实在有点辣,够味,所以,他觉得今天的饭菜特别香,连吃了好几碗。
坐在藤椅里,他边吃,边品赏他画的梅。
画梅,他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君子三品”,他喜欢梅。
五代徐熙画梅用勾勒填色法,到了他的孙子徐崇嗣那儿,又变了一法,不用勾瓣,运用颜色直接点花瓣。到了宋代的崔子西那儿,用纯黑色,不用颜色,更有超然的神韵。这些白石都下了一番功夫,认真地学。
但是,白石最崇尚的,是宋代杨补之的梅。和他同时代尹和伯、吴昌硕的梅。他特别喜欢尹和伯的。
尹和伯是白石的同乡,湖南湘潭人。自从上次陈师曾谈了画梅的看法后,他深入研究了尹和伯梅画的风格,吸取了他的长处,转而又学习了金冬心的水墨技法,现在又学习吴昌硕的没骨法,用洋红点花瓣,生动而自然,意趣无穷。
他看得正入迷,连宝珠进来也毫无觉察。慢慢地,他感到背后好象有人。猛然转身一着,见是宝珠,笑着问:
“怎么样,玩得好吗?一定是尽兴而归。”他拉着宝珠在自己身边坐下。
“不错。孩子们也玩得很开心。”宝珠说:“我看你也是尽了兴。”她说着,注视着梅图。
“这是今天画的,我可下了功夫。你看怎么样?”白石探寻地看着宝珠。
“不错。我看比箱子里的梅图好。”
“你也真有眼力,能看出好坏了。”白石高兴地大笑了起来,头向后仰着,仰着……
宝珠看见画案上的碗,突然问:“你现在才吃饭啊?”
白石笑了笑,点点头。
“都什么时候了,才吃中午饭。热了吗?”宝珠急切地问。
白石摇摇头,微笑着。
“为什么呀?怕麻烦?”宝珠有点生气。
“不为什么,没有火柴了。”
“没有火柴?”宝珠巡视了一下四周。突然指着画案边上的火柴:“那不是火柴吗?”
白石转头一看,拍拍自己的脑袋:“我真糊涂,还到处找呢。”说着,两人会心地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