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公墓位于西郊一隅的荒野之中。一抔黄土,掩埋着多少年来逝于燕京这块土地上的湖南人士,掩埋了多少死者亲人的怀恋与泪水。
年复一年,新土渐渐地长出了小草,变成了黑褐色,但在它的旁边,又不断堆起了新土。
两块墓碑屹立在西南隅一角的新坟前。碑是用坚硬的、花白色的花岗石制成的,右边的一块上刻着:
湘潭齐白石墓左边一块上刻着:
继室宝珠之墓十二个小篆体大字,是白石亲笔写的。齐白石的墓穴是空着的。他还没有走完生命的最后历程,胡宝珠却已安眠在这里,在仁慈的地母的怀抱里。
她是前天——一九四四年一月七日,那个最寒冷的日子里逝去的。
他曾经运用一切办法,延请名医,希望能妙手回春,给她那即将枯竭了的生命,注入新的源泉,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她去了。
她才四十二岁,却先他走了。
葬礼是简朴的。留给他的创伤巨痛是难以尽述的。他一连几天里,夜不能眠。室内的一切依然是她先前的那样摆设,他不愿改变它,希望在触景生情之中,能时时见到她。
她十八岁时,走进了他的生活。二十多年间,他的起居、寒暖、饥饱,她都随时随地予以精心的照料。
他偶有小病,她整日整夜,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守候在身旁。
她由家庭生活,逐渐步入了他的艺术生活。他作画时,她为之理纸磨墨,取水、调色,然后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泼墨挥洒。
谁教老懒反寻常,
磨墨山姬日日忙,
手指画中微笑道,
问鸥何事一双双。
这首诗,真实地记述了他们夫妻作画的生动情景。
耳濡目染,见他的作品多了,渐渐地她也能指出笔法上的工拙,这使白石十分高兴。因此每创作一幅画之后,只要没有旁人在场,他总叫宝珠来品评。而这时,宝珠不管手中的活多忙,都先放下来,前来观赏,指点议论。他尊重她的意见,择其善而从之。
七年前的一个夏天,宝珠兴冲冲地跑回家,对他说:“你不是说没有见过假冒你的画的吗?现在街上的古玩店里,就挂着一幅,是紫藤,你的名字写的特别大,标价也很高,不妨去看看。”
白石一听,拔脚就走,同宝珠一道直奔那古玩店。宝珠远远指着店面上的那幅画,悄声地说:“就是那一幅。”
白石来到店里,仔细地看了好大一会儿,果然是假画。但是假到了几乎乱真的地步。他没有作声,默默地付钱买下了这幅画,返回家里。他十分惊讶宝珠的艺术鉴赏力,轻声地亲切问:“你是什么时候学会鉴别真假画的?”
“这还用学,”宝珠笑了笑,“守着个大画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在一起,还不知道你的风格。心里有了真的,假的一看就知道,对不对?”
她移步到画案前,站在白石的对边,指着那幅假画,一一地解说了起来。白石不停地点着头,十分佩服她的眼力与功力。
她退回了厨房,赶快去准备午餐。但是她留给他的激情,还未退去。白石从桌下取出了“诗笺”,沉思了片刻,写了一首诗:
休言浊世少人知,
纵笔安详费苦思,
难得近朱人亦赤,
山姬能指画中疵。
这些逝去了的往事,如今都一一地浮现在眼前。
夜阑人静,远处不时传来一、二声犬吠,给这寒冷的夜晚平添了凄苦、寂寞的气氛。
他久久无法入睡。家里显得空旷、冷清。炉子的火不旺,他披衣而起,捅了下炉火,加了几块煤。这些,过去都是宝珠的事。每天夜晚,她趁他睡熟了,要起床看一次火。如今,她却永远走了。想到这里,热泪又止不住地流着。
寂寞的生活,日寇汉奸的困扰,使他的心冰凉到了极点。他毕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哪有精力同这些人周旋、应酬。日本侵略者驻华头目坂垣、土肥原曾经多次诱逼白石加入日本籍,到日本去,遭到了他断然拒绝:“齐璜中国人,不去日本。你硬要齐璜,可把齐璜的头拿去。”在盛怒之下,他不顾自己八十岁高龄,亲自持刀,把院子里亲自栽种的花木、葡萄藤全部砍伐,连根拔去。一气之下,他毅然决然地写出了“停止见客”四个大字,贴在大门上,表现了一位艺术大师决不同恶势力同污合流、维护祖国尊严的高风亮节。
家乡的父老、兄弟、朋友,关心他,常常来信寻问他的生活起居,他十分感动,回赠了一首诗:
晚学胡涂郑板桥,
那曾请福及五曹,
老云扶病逃吞药,
小未啼饥着写庖。
名大都防人欲杀,
年衰常梦克相招,
寿高不死羞为贼,
不卫长安作饿饕。
这首诗倾诉了自己宁可饿死,也绝不取悦于敌人的坚定信念。
画虽然不卖了,但他没有一天放下手中的画笔。他把一腔的忧郁,国家沦亡的愤恨,丧偶的苦痛,对故土眷恋之情,对友人的思念,一一倾注于诗、画、镌刻之中。
诗与画同熔铸于一张宣纸上,相得成趣。在《蛤蟆图》上,他题诗道:
四月池塘草色青,
聒人两耳是蛙鸣,
通宵尽日挝何益,
不若晨鸡晓一声。
借金鸡报晓,来寄托他在黑暗、沉寂之中。多么渴望胜利的黎明曙光。在《鸬鹚图》中,他题诗道:
大好江山破碎时,
鸬鹚一饱别无知。
渔人不识兴亡事,
醉把扁舟系柳枝。
这诗把他对那伙人坐收渔人之利、不顾国家兴亡行径的愤慨都充分地发泄了出来。
六月七日下午,他午休起床后,精神觉得好多了。他仔细观赏了挂在铁丝上的《群鼠图》和《螃蟹图》,整整看了好大一会儿。尔后,从铁丝上取下那幅《螃蟹图》,放在画案上,提笔在上面题了一首诗:
处处草泥乡,
行到何方好!
昨岁见君多,
今年见君少。
他耳闻目睹日木侵略军已经日暮途穷了,心中十分兴奋,以老鼠、螃蟹为题材,作画抒怀,借以讽刺日本侵略者和汉奸。
这一时期内,他的螃蟹画很多。朋友们见他这样,担心敌人借故寻事,劝他明哲保身,平安度日,他深不以为然:“我残年遭乱,留一条老命,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依然这样画下去,进行着自己特殊的斗争。
门,被推开了。门人把一封信递给他。白石放下手中的笔,接过了信。
信是北平艺术专科学校送来的,这出乎于白石的意料之外。因为日本侵占北平、华北沦陷之后,北平艺专派了日籍的顾问之类,一切大权都操在顾问之手。学校里来了不少日籍教员,进行奴化教育,监督中国教员的行动。许多有识之士侧目而视。在日本人进校不久,白石在极度的悲愤之中,毅然决然辞去了艺专的教职。而且,从那时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七年了。在这七年里,他与学校断绝了一切往来,可是为什么学校今天突然给他来了信?
他拆开一看,原来是学校通知他,让白石去领取配给煤。
他望着这通知书,真是百感交集。日寇占领北平后,人心浮动,百业凋零,物资奇缺,尤其是生活必需品,如粮、煤、盐、菜、油等,常常限量供应,有时虽然限量,但也不一定能按量供应。买煤之艰难,非亲身经历这段生活,是难以体味的。
如今,通知领煤的货单就摆在眼前,数目还是可观的。但是。白石也同时警觉了起来。他想,我与艺专已经脱离关系七年了,他们为什么凭空配给我这么多的煤,一定有原因。
敌人的阴险毒辣,这多年他耳闻目睹的实在太多了。他不能拿这份煤,是的,否则就要上当。他又仔细地看了一下信,提笔写了起来,回信说,
顷接艺术专科学校通知条,言配给门头沟煤事。白石非贵校之教职员,
贵校之通知错矣,先生可查明作罢论为是。
信写好了,他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门人叫了起来,嘱咐说:“这通知连这封信一起退回去,煤断断不能要。”
“为什么呢?先生。你看今年冬天,就准买那么一点煤,要烧饭,要取暖,哪够用。”门人为难地说。
“我知道煤不易弄到。可是,我齐白石岂是没有骨气的人!他们真是错看人了,请我请不动,就来这一套。”白石说得很激愤,雪白的胡须在颤动着。
“不过,先生要考虑一下,这样退回去,不给一点面子,好吗?”
“有什么不好。”白石脸色铁青,“人活着不就是这口气。他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还是趁早给我邮寄了回去。”
门人退了出去。白石仰靠在躺椅上,思绪万千,难以平复。他想起了雪个,这个在悲愤与凄苦之中,度过灿烂的艺术生涯的一代宗师。
一个年轻有为的贵胄子弟,在国家沦亡之际,他是多么的痛苦!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向清统治者奴颜卑膝北面称臣,要么傲骨冰心以布衣了却一生。他选择了后一条路,一条艰辛的、充满着风险的路。
那时候,雪个才十九岁。这是一个充满幻想与青春活力的年华。他走上自己选定的路后,迫害接踵而至,他削发当了和尚,还俗后又去当道士。他装过哑巴,在门上贴上了一个大大的“哑”字;他“疯”了,披头散发,着布帽长衫、烂鞋,奔跑于酒肆、街巷,长歌当哭。……他以这特殊的生存方式,特殊的活动方式,逃避过一个个政治迫害,顽强地生活在世界上,执着地追求他的艺术。
他曾设想,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一定画个雪个的像,把奔突于脑际的雪个的音容笑貌付诸于一页宣纸。
他常常提起笔来,但是,又放了下来。因为他毕竟没有雪个那亡国之痛的遭逢与思绪。如今,他全都体验过了。他感到自己与雪个,贴得更近,难分难解,似乎他就是雪个,雪个就是他……
煤票退了回去。他是多么的高兴。要是宝珠在,她也会和他同样感到高兴的。如果所有的人都顾及到自己的后果,顾及到一己的利害得失,那还有什么人格?
白石笑了,笑得十分的开心。他在想象之中,沟通了历史与现实、雪个与自己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