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傍晚开始,疾风裹着骤雨,一阵紧似一阵,不停地敲打着门、窗。倾盆的大雨,洗刷着青山、道路、楼宇,拂去了多日来困扰着人们的燥热的暑气。
白石在沉沉的酣睡中被人叫醒。而早已停了。清晨的微风,带着丝丝的湿气透过半掩着的窗户,不断地飘流到室内。
夏文珠女士照料他穿好衣服,告诉他,刚才叫他的是他儿子齐良已。
“他有什么事吗?”白石穿上袜子,困惑地问。因为一般情况下,他家里的人从不打搅他的休息。今天一定有什么急事,不然这么早叫他干什么呢?他仰着头,注视着夏文珠。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他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夏文珠显得也很兴奋,“日本投降了。”
“这可是真的?你再说说。”白石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直视着夏文珠。
他虽然坚信日本侵略军的占领是不会长久的,而且这一年来也听到不少好消息,但胜利的喜讯,来到的这样突然,这样迅速,他是没有料到的。
夏文珠看着他一脸郑重的神色,解释说:“他是刚才从收音机里听到的。”
“噢,那倒好。我也听听。”白石说着,赶紧套上了件背心,跑到收音机旁,伸手扭开开关,可是里面没有一点声音。他急切地找了几个波段,依然没有一点声音。他有些着急,不知哪里出了毛病。
“你看,这怎么不出声了?”他朝着正在叠被子的夏文珠问。
夏文珠放下手中的活儿,走过去,仔细看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你这人,天天弄收音机,今天怎么连电源插头也没插上,怎么会有声音。”说着,他从收音机底下拉出了电线,插上了插座,收音机里传来了音乐。
白石笑了,笑得十分的开怀。他仔细地扭着旋扭,寻找今晨的新闻。果然,收音机里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日本无条件投降了,抗战胜利了。
他被突如其来的胜利,深深地激动了。热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他收听完一个台,又转到了另一个台。他似乎在品味这消息中每一个字的分量与含义。
白石心花怒放,激动得不能自己。吃完早饭,他拉着正要收拾饭筷的夏文珠,迫不及待地嚷着:“算了,算了,先别忙这个,我们上街去看看。”
他拄着拐杖,在夏文珠的陪同下,走出了跨车胡同,夹杂在欢乐的人群之中,来到了西单的路口。
这里已经是人的海洋,欢乐的海洋。人们三三两两,扶老携幼,流着泪水,带着欢笑,不管是否相识,都互相点着头,打着招呼。
对面那一堆人群,越聚越多。白石隔着街市,观望着,只见不断有人从人群的里层往外挤,腋下夹着一张报纸,满头大汗。挤出的人一展开报纸,人们呼的一下围了上来,伸长着脖子,急切地看着报纸上刊登的日本投降的最新消息。
在晴朗的天空下,迎着雨后夏日灿烂的阳光,白石兴致勃勃,来到了六部口、新华门、天安门,到处是欢乐的人群。时候已经不早了,夏文珠担心老人太累了,便劝老人返回休息。
画室里还挂着他前几天画的《毕卓像》
毕卓,晋朝人,少年时好饮酒,常常酩酊大醉。但是,在民间流传的传说里,这个人十分可爱。他官到吏部侍郎后,不肯贪赃枉法,无钱买酒,只好夜间去偷邻居家的酒,醉后被人捉住,天明一看,竟是毕吏部,因而传为千载佳话。
这个故事,是他十多岁时,他的祖父给他讲的。后来年岁渐长,听到有关毕吏部郎的轶闻轶事多了,甚至于同一件事,有不同的说法,象一颗钻石,有多少个面,就有多少色彩,各具特色,斑斓多姿。
而他的这幅画,把毕卓醉后的神态:微红的面部,似睁似闭的眼睛,精妙地描绘了出来。而且,画上那题款,更是别有深意:
宰相归田,囊底无钱,宁肯为盗,不肯伤廉。宁肯为盗难逃,不肯食
民脂膏。
今天,在庆驾胜利的欢乐日子里,看着这幅画,他笑了,似乎那毕卓也陶醉在胜利的欢乐之中。
午饭过后,一些朋友,侯且斋、董秋崖先后而至。他们刚落座不久,余惆也接踵而至。
白石一见他们到来,象是久别重逢,十分喜悦。他挽起袖子,从夏文珠手中接过茶壶,逐一给大家斟茶。
“八年啊,真是苦到了头了。”侯且斋仰靠着椅背,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齐老先生,你这八年是怎样过的啊?”
白石苦笑了一下,眼睛湿润了:“一言难尽,好在一去不复返了。”
“他比我们强,泼墨丹青,寄情于斯啊!”余倜感慨了起来。
“那也实在是件苦痛的事。你看这毕卓,”白石指着那幅《毕卓像》,自嘲地说:“没有这样的体验,是画不好毕卓的,是吗?秋崖老兄。”
董秋崖总是微笑着,点点头。因为胜利了,他即将与他的亲人们团聚了。他当然难以抑制自己的喜悦之情。
白石趁着他们谈兴正浓,便悄悄退了出去,来到厨房,问夏文珠:“有什么好吃的,还有酒吗?让我们高兴高兴。”
夏文珠笑了笑:“还有两斤白干。啤酒中午你吃了,还有瓶。”
白石忙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钱,交给夏文珠,说:“你去筹办吧,最好快一点。”
夏文珠收起钱,点点头,拎着菜篮子出去了。
夏文珠是他的朋友介绍来照顾白石的护士。她聪颖、机敏、善良、忠厚。来到这里没有多久,很快地适应了环境,适应了白石的生活和工作的习惯。
她默默地、勤奋地工作着,为她敬仰的这位艺术大师创造尽可能好的创作、生活条件。她的幸福,就是老画家对她辛勤劳动的赞许,对她聪敏、好学的褒奖。
她知道这胜利的消息,给予白石带来多么大的欢乐!她愿意用自己的劳动与汗水,把这欢乐的气氛,渲染、安排的更加浓重、更加富有色彩。
酒菜很快做好了,她站在门口,示意了一下白石,白石马上出去。
“是不是马上就开始。”她问。
“做好了?做好了就搬来。”白石高兴得象个小孩子,回到画室,对大家说:“今天欣闻大地重光,人生一大快事,请诸位小酌几杯如何?”
他话音未落,夏文珠笑吟吟地摆上了酒具、碗筷。侯且斋站了起来,高声地说:“这酒得喝,大家都不必客气了,我带头。”
酒菜十分丰盛,大家入座后,边吃边聊,一直到了掌灯时分。
白石今天喝得特别多,话也特别多,好象要把蓄积在胸中八年的话,今天一古脑儿地全倒出来。
喝完了几杯白酒,他取过大杯子,自倒了半杯子的啤酒,边喝边走到画案前,注视了一下案子上展好的宣纸,提笔乘兴地写了一首诗:
柴门常闭院生苔,
多谢诸君慰此怀,
高士虑危缘学佛,
将官识字未为非。
受降旗上日无色,
贺劳樽前较似雷,
莫道长年亦多难,
太平看到眼中来。
他又恢复了卖画刻印的生涯。这是一九四六年的年初。
琉璃厂一带的南纸店,重新挂出了他的润格。他的第五个儿子良已,就读于辅仁大学美术系。他聪颖好学,平时,常常站在白石的身边,看老人作画;白石也悉心指点笔法,他专心领会,所以,他的作品,日见进益,朋友们见了,都十分高兴,夸奖他”青出于蓝”。
到了十月,北京的初秋,天高气爽,晴空万里。在四子良迟和夏文珠的陪同下,白石以八十六岁的高龄,乘坐飞机,前去南京。
这次南行,是八年抗战后的第一次。日本投降后,南京方面来人,请他南下一游,参加中华全国美术会为他举办的他的作品展览。先南京,后上海,而参加上海的画展,还有浦心囗,张半陶。
南下之行,白石高兴的不只是他这八年间的创作能与世人见面,而且他也想见见久违了的许多朋友,特别是要了却一桩心愿,探探与他心心相印、而从未谋过一面的“第五知己”朱屺瞻先生。
一提朱屺瞻,白石平静的心田就泛起了波澜,久久难以平静。他们之间的忘年之交,开始于一段十分有趣的佳话。
数年前,朱屺瞻前去拜访徐悲鸿先生。在徐先生的画室里,他见到徐先生一幅马图的右下角,有一方朱红的名章,刚健粗犷,气满力雄。好画名印,深深地吸引着年轻的朱屺瞻。他凝视着这方印章,从布局、章法、进刀,都一一仔细地观看了好久、好久。当他的目光转移到室内挂的其他几张画时,也见到了图上同样风格的印章。
镌刻者是谁呢?“这方印章出自何人之手?功力不凡啊!”朱屺瞻惊讶地赞叹着,转向徐悲鸿。
徐悲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顺着他的指头看了一下,笑着说:“这是齐白石先生的印。你认识他吗?”
“原来是他老先生的印,怪不得这样的传神。不过,我没有见过他。”
一提起白石,悲鸿的脸上,显现出光彩:“这可不是一般人啊。白石的诗、书、画、印,独树一帜,白石涛、朱耷之后,没有第二个人能赶得上他了。林琴南先生看了他的画,有‘南吴北齐,可以媲美’的评价。不过,我看他的画,在许多方面,成就在吴昌硕老先生之上,当然,吴先生也是当代的绘画大师。”
朱屺瞻没有插话,静静地听着徐悲鸿说。
“他可贵之处,在于他永无止境地探索,追求形神兼备。他曾说:‘作画要形神兼备,不能画得太象,太象则匠;又不能画得不象,不象则妄’,‘我画实物,并不一味求形似,能在不求似中得似,方显出神韵’,‘作画好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你看过他的虾图吗?”徐悲鸿看了一眼朱屺瞻说:“那上面有首诗;‘写生有赖求形似,不厌声名到老低。’他一生孜孜不倦,在进击,在探索。要论正宗,中国传统的文人画,白石承先启后,开辟了一个新的境地。”
徐悲鸿讲到激动处,微微仰起头。隐隐地流露出他对这位老画家约敬仰之情。
“当然。在北京的画界里,骂他的人,也不少。”徐悲鸿看了一眼朱屺瞻,笑笑地说:“说他没有‘书卷气’,斥他离径叛道,讥之为‘野孤禅’,等等。甚至于民国之初,林风眠先生聘他到北平艺专当教授,许多人,连同一些学生,群起反对。但他却独辟蹊径,一反明清以降,画苑那种泥古、因袭、毫无生命力的颓败之风。”
徐悲鸿对齐白石的极力推崇,使朱屺瞻十分倾心齐白石,恨不能一识为快。
第二天一大早,朱屺瞻赶到刚开门营业的荣宝斋,通过他们请白石治一方印章。
朱屺瞻是驰名中外的艺术家。他的画品同他的人品一样。他从不轻易麻烦友人去求别人的字画。所以,他不愿找徐悲鸿,虽然徐先生问过:“要不要请齐先生刻印?如要,一定代为效劳。”他知道徐、齐友谊非同一般,但他不愿开这个口。
就这样,他与白石老人开始了通信交往。白石先后为朱屺瞻治印六十枚。他们之间的了解与友情,随着印章的增多而不断加深。
为了表达他对白石的敬仰之情,永远纪念他与这位老人之间的忘年之交,朱屺瞻几经思虑,精心绘制了《六十白石印轩图卷》,整整花费了好几天的时间。
他把“印轩图卷”送给了白石,白石十分感动,欣然命笔,在这长卷上作跋:
人生于世,不能立德立功,即雕虫小技亦可为。然为则易,工则难,
识者尤难得也。余刻印六十年,幸浮名扬于世,誉之者故多,未有如朱子
屺瞻,既以六十白石印自呼为号,又以六十白石印名其轩,自画其轩为图。
良工苦心,竟成长卷。索余题记,欲使白石附此卷而传耶?白石虽天下多
知人,何苦朱君之厚我也。遂跋数语。甲申秋,八十六岁白石,尚客京华
寄朱君海上。
百余字间,把老人对于朱屺瞻的深情,倾诉于纸上。
随着时日的推移,他们之间的交谊日见其深。
他们都爱梅。梅花那傲霜斗雪、淡泊自若、高洁不阿的品格,使两位艺术家找到共同的人生乐趣。三十年代末,朱屺瞻请远在千里之外的白石画梅花草堂图,白石欣然命笔,并在上面题了首绝句:
白茅盖瓦初飞雪,
青铁为技正放葩,
如此草堂如此福,
春帘之子看梅花。
一九三八年,白石又十分经心地为朱屺瞻画了一幅墨海,题款道:
屺瞻先生既索余画梅花草堂图并题诗句,又索刻石,先后约四十印。
今又索画此墨梅小幅,公之嗜痴,可谓有癖矣。当此时代,如公之风雅,
欲再约未必能有,因序前事,以记知己之恩,神交之善,非为多言也。
戊寅春三月,齐璜白石居燕京第二十一年矣。
过了没多久,白石又整个用了一天的时间,刻了一方“第丑知己”的印章,送给朱屺瞻,在另一印章的边款上刻着,“屺瞻仁兄最知予刻印,予曾自创知有思印,先生不出白石知己第五人。甲申,白石。”
神交知己,一北一南,翰墨往来,谈画说艺,伴随着他们度过了那一段令人永远难以忘怀的岁月。但是,他们却一直没有见过一次面。
南京的画展热闹了一阵子,齐白石被“招待”在宪兵司令部内。失去蒋介石宠信的张道藩,穷极无聊,闹出了大张旗鼓地拜齐白石为师的闹剧,弄得齐白石的心情烦闷。昨天,应了友人的邀请,他重游了秦淮河,玄武湖,湖光山色洗刷了几天来的沉闷氛围,他的情绪略略好了一点。他想起快离开这个地方到上海去,希望能早一天见到朱屺瞻。
当他刚跨进住所时,接待人员告诉他,上海派人接他来了,过一会儿再来探望他,具体商洽到上海的事宜。
九点多钟,汪亚尘来了。
“齐老先生,上海画界热忱欢迎大师前去。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代表他们前来迎接你老人家。”汪亚尘敬重地说。
白石一听是上海代表,笑逐颜开,拉着汪亚尘的手坐下、献茶,风趣地说:“上海不请我也要去。多少年了,那里的山山水水,人情风俗,我是永远不能忘怀的。这次去,主要的不只是为了画展,还要特别去看三个人,”他伸出了三个指头:“一个是梅兰芳,我的学生;一个是符铁研,湖南老乡;再一个是朱屺瞻,那是我的‘第五知己’。第五知己啊,可我们未谋过一面。这一次可是千载难逢。通了十年的信,到如今才见面,你说可喜可贺吧!”
他说完,开怀地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