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黑色的弧一起 康定斯基作品赏析 1912年,布面油画,189x198厘米,蓬皮杜中心,巴黎
画作表面上,五颜六色的形状在冲撞,容纳它们的空间难以形容,画布都不足以容下这个空间。作为一幅作品,它没有描绘某个场景,而是发现自己位于一些奇怪的、毫无重量而且像流星一样的物体的飞行路线上。一些黑色线条在各处冒出来,刮擦着画布表面,而且不附着在上面。无法辨认的各种色块飘浮在空间里。蓝色,红色,在上面,第三个色块正变为紫色。笔触都很清晰,能够中和颜料的厚重,增加画作纵深感。我们可以看到技术的复杂性,能够感觉想要操纵材料的渴望,这些材料最终产生这幅图像。但是结果让我们无法理解。
第一眼看上去,形成这个奇怪形状大集合的,似乎只是偶然使然。画作的标题——与黑色的弧一起——也丝毫无助理解。此时,有没有黑色的弧都已经无所谓了。
我们需要整个儿变化观看方式,必须停止将画作与某个特定现实联系起来。为了找到理解这幅图像的钥匙,而去翻遍整个自然世界,没有必要。那么做就是浪费时间。它会让人想起羽毛、飞来去,或是透明的云彩,这要看我们观察哪个部分。每个人都从中寻找我们想要的东西,搜遍所有想得起来的词汇,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想尽办法要找到一些什么,以描述我们的第一感觉。但我们用的单词也不过就是凑合一下,最多是图暂时的方便。我们以为自己能从中发现一些类比,但它们全都靠不住,这图像拒绝所有鉴定的意图。我们越迫切,就越难看清它。一句话,它什么都不像。
耗尽所有其他可能之后,我们别无选择,只有回头看证据本身。画作表现的是形状,如是而已,别无其他。非要把黑色的弧与外界某个现实联系起来,这是走进死胡同的最快捷之路。我们要回到标题。它指出的理解方式很清晰:这弧最重要之处,就是它在这里,也就等于说:如果没有它,图像就完全不同。我们看到的有颜色的区域,多少都趋近弧,如同被磁石吸引。以此方式,弧制造出一个有颜色的三和弦(triad)。其他笔触叠加在它上面,或是埋在它下面,它们全都围着这个中心点震动。因此,在自身之内,这幅画找到了自己存在的目的和理由(raison d'etre)。它可以依靠自己的内部组织方式找到平衡感,而不再依赖于我们在它和某种我们知道的事物之间建立关系。现在,它是自在之物。
这是1912年,有了瓦西里·康定斯基,绘画不再顾及我们身边的可见世界。
用绘画反映自然,这种倾向在我们的心中根深蒂固,以至于即使今天,一个世纪之后,我们的这个习惯继续影响我们观看艺术品的方式,一幅抽象作品常常令我们不安。似乎它没有担负自己的责任,而艺术家也等于承认:对于复制他的所见,他无能为力。
我们一定不要误认为康定斯基的画无法表现现实。正相反,他突破了现实的牢笼,达到某种惊人的境界;他抛弃了现实,仿佛那是一些制造麻烦的寄生虫。
从古典的珍贵画作开始,绘画一直寻求模仿现实生活,清晰表现各种条例法令,它们被用之教给人们应该知道的宗教和历史。绘画重现的世界,存在于剧院、小说、传奇和梦幻世界中。绘画已经将可见世界的方方面面攫为己有,把这些方方面面表现得更美丽、更高贵,甚至更恐怖,从而超越了它们。但绘画之前从未抛弃它们。
现在,绘画突然受够了,不再对现实感兴趣。因此,在1912年,绘画开始自己的旅程,似乎刚刚发现:之前让它闻名的东西,最终奴役了它。
是否还要顺服,是否还要允许其他东西侵占它的空间,这已不是问题。颜色和笔触、外形和线条、临摹、透明的色块、微妙的光影、有力的画笔、迟疑的画笔,人物和所有其它全部被这些取代。绘画需要独立性,这在之前不可思议。然而它的发展后果也不是听之任之、轻率而为。即使它佯作无序,但仍保留自己的知识体系和严肃态度。画布也不是突然被丢到没有韵律和理智想象力荒野中。没错,艺术家将他熟悉的领域抛在身后,但与任何航海家一样,即使拿走他的地图和指南针,他仍然知道自己的船舶的能力。他会被陷阱吸引,把船带到错误的方位,让船搁浅,然后以自己的能力将船拯救出来。最冷的颜色收缩空间,然后再次延伸,延伸到目光所及之外。其他颜色在红色统御之下爆发,几乎将画布冲破开来。黑色的疤痕阻碍所有进步。一段航程已经开始,目的地没有名字。
康定斯基是作曲家。在他之前,诗人已经强调出声音和颜色的联系。但是康定斯基以绘画将二者画上等号,他使用自己黑色的弧,就像别人创作C大调交响曲。弧表示一个音阶,绘画的音调仰仗它。绘画成为音乐的盟友,这源于它们长久的联系,现在被赋予权威地位:音符可以将我们带到任何地方,它们没有模仿任何人或是任何事物。画家声明绘画有同样权利,而且他胜出了。
抽象揭示的东西,历史需要花一段时间来理解,它为世界提供了另一种意义,而当时的世界正要准备在耻辱的战壕中摧毁自己。1914年,就在一战爆发之前,康定斯基将绘画提升到一个新的层面,世界当时还无法跟上脚步。没人能否认他的意图。他的图像利用了他自己意识中无法验证的现实。他产生的作品,与现实之间关联脆弱,将他自己一个人置于职业生涯的特定阶段。他描绘的,是逼迫他绘画的东西:他对自己生命力的认知。他描绘的,是免除了一切承诺的东西,他称之为“内在需要”。
我们可能反对所有此类作品,声称如此产生的作品根本是傲慢自大的产物,没有试图表现任何意义。因此,观者就没有机会去理解他的所见,因为解锁意义的钥匙,要么无法接触,要么从未存在。部分正确。但这么想就错失了要点。不模仿任何事物的绘画,迫使我们回到自身,强迫我们推倒隔离之墙,与之倒下的还有现存的定义。这是自由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