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洪涛群鲨

洪七公万想不到这场背书比赛竟会如此收场,较之郭靖将欧阳克连摔十七八个筋斗都更令他惊诧十倍,只喜得咧开了一张大口合不拢来,听欧阳克喝叫,忙道:“怎么?你不服气么?”欧阳克道:“郭兄所背诵的,远比这册页上所载为多,必是他得了《九阴真经》原本。晚辈斗胆,要放肆在他身上搜一搜。”洪七公道:“黄岛主都已许了婚,却又另生枝节作甚?适才你叔叔说了什么来着?”欧阳锋怪眼上翻,说道:“我姓欧阳的岂能任人欺蒙?”他听了侄儿之言,料定郭靖身上必然怀有《九阴真经》,此时一心想夺取经文,相较之下,黄药师许婚与否,倒属次要了。

郭靖解了衣带,敞开大襟,说道:“欧阳前辈请搜便是。”跟着将怀中各物拿出,放在石上,是些银两、汗巾、火石之类。欧阳锋哼了一声,伸手到他身上去摸。

黄药师素知欧阳锋为人极是歹毒,别要恼怒之中暗施毒手,他功力深湛,下手之后可解救不得,咳嗽一声,伸出左手放在欧阳克颈后脊骨之上。那是人身要害,只要他手劲发出,立时震断脊骨,欧阳克休想活命。

洪七公知他用意,暗暗好笑:“黄老邪偏心得紧,这时爱女及婿,反过来一心维护我这傻徒儿了。唉,他背书的本领如此了得,却也不能算傻。”

欧阳锋原想以蛤蟆功在郭靖小腹上偷按一掌,叫他三年后伤发而死,但见黄药师预有提防,也就不敢下手,细摸郭靖身上果无别物,沉吟了半晌。他可不信黄夫人死后选婿这等说话,忽地想起,这小子傻里傻气,看来不会说谎,或能从他嘴里套问出真经的下落,蛇杖一抖,杖上金环当啷啷一阵乱响,铁盖掀起,两条怪蛇从杖头圆孔中直盘上来。黄蓉和郭靖见了这等怪状,都退后了一步。欧阳锋尖着嗓子问道:“郭贤侄,这《九阴真经》的经文,你是从何处学来的?”眼中精光大盛,目不转睛地瞪视着他。

郭靖道:“我知道有一部《九阴真经》,可是从未见过。周伯通周大哥说道……”洪七公奇道:“你怎地叫周伯通作周大哥?你遇见过老顽童周伯通?”郭靖道:“是!周大哥和弟子结义为把兄弟了。”洪七公笑骂:“一老一小,荒唐,荒唐!”

欧阳锋问道:“听说黑风双煞曾盗去真经下卷,又听说陈玄风是你杀的,是不是你杀陈玄风后,抢了他的真经?”郭靖道:“那时弟子还只六岁,一字不识,不懂什么真经,怎有本事抢他经书。”欧阳锋厉声道:“你既未见过《九阴真经》,怎能背得如此纯熟?”郭靖奇道:“我背的是《九阴真经》?不是的。那是周大哥教我背的,是他自创的武功秘诀。他说,他师兄有遗训,全真派弟子,决不能学真经上功夫……”

黄药师暗暗叹气,好生失望,心道:“周伯通奉师兄遗命看管《九阴真经》。他爱武成癖,这些年中,自然将经书读了个熟透。那是半点不奇。原来鬼神之说,终属渺茫。想来我女与他确有姻缘之分,是以如此凑巧。”

黄药师黯然神伤,欧阳锋却紧问一句:“那周伯通今在何处?”郭靖正待回答,黄药师喝道:“靖儿,不必多言。”转头向欧阳锋道:“此等俗事,理他作甚?锋兄,七兄,你我多年不见,且在桃花岛痛饮三日!”

黄蓉道:“师父,我去给您做几样菜,这儿岛上的荷花极好,荷花瓣儿蒸鸡、鲜菱荷叶羹,您一定喜欢。”洪七公笑道:“今儿遂了你的心意,瞧小娘们乐成这个样子!”黄蓉微微一笑,说道:“师父,欧阳伯伯、欧阳世兄,请吧。”她既与郭靖姻缘得谐,喜乐不胜,对欧阳克也就消了憎恨之心,此时此刻,天下个个都是好人。

欧阳锋向黄药师一揖,说道:“药兄,你的盛情兄弟心领了,今日就此别过。”黄药师道:“锋兄远道驾临,兄弟一点地主之谊也没尽,那如何过意得去?”

欧阳锋万里迢迢地赶来,除了为侄儿联姻之外,原本另有重大图谋。他得到侄儿飞鸽传书,得悉《九阴真经》重现人世,在黄药师一个盲了双眼的女弃徒手中,便想与黄药师结成姻亲之后,两人合力,将天下奇书《九阴真经》弄到手中。现下婚事不就,落得一场失意,心情沮丧,坚辞要走。欧阳克忽道:“叔叔,侄儿没用,丢了您老人家的脸。但黄世伯有言在先,他可传授一门功夫给侄儿。”欧阳锋哼了一声,心知侄儿对黄家这小妮子仍不死心,要想借口学艺,与黄蓉多所亲近,设法勾引上手。

黄药师本以为欧阳克比武定然得胜,所答允下的一门功夫是要传给郭靖的,不料欧阳克竟连败三场,也觉歉然,说道:“欧阳贤侄,令叔武功妙绝天下,旁人望尘莫及,你是家传的武学,不必求诸外人的了。只是旁门左道之学,老朽差幸尚有一日之长。贤侄倘若不嫌鄙陋,但叫老朽会的,定可倾囊相授。”

欧阳克心想:“我要选一样学起来最费时日的本事。久闻桃花岛主五行奇门之术,天下无双,这个必非朝夕之间可以学会。”躬身下拜,说道:“小侄素来心仪世伯的五行奇门之术,求伯父恩赐教导。”

黄药师沉吟不答,心中好生为难,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学问,除了尽通先贤所学之外,尚有不少独特创见,发前人之所未发,端的非同小可,连亲生女儿亦以年纪幼小,尚未尽数传授,岂能传诸外人?但言已出口,难以反悔,只得说道:“奇门之术,包罗甚广,你要学哪一门?”

欧阳克一心要留在桃花岛上,道:“小侄见桃花岛上道路盘旋繁复,仰慕之极。求世伯许小侄在岛上居住数月,细细研习这中间的生克变化之道。”黄药师脸色微变,向欧阳锋望了一眼,心想:“你们要查究桃花岛上的机巧布置,到底是何用意?”

欧阳锋见了他神色,知他起疑,向侄儿斥道:“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桃花岛花了黄世伯半生心血,岛上布置何等奥妙,外敌不敢入侵,全仗于此,怎能对你说知?”

黄药师一声冷笑,说道:“桃花岛就算只光秃秃一座石山,也未必就有人能来伤得了黄某人去。”欧阳锋陪笑道:“小弟鲁莽失言,药兄万勿见怪。”洪七公笑道:“老毒物!你这激将之计,使得可不高明呀!”黄药师将玉箫在衣领中一插,道:“各位请随我去书房坐坐。”欧阳克见黄药师脸有怒色,眼望叔父请示。欧阳锋点点头,跟在黄药师后面,众人随后跟去。

曲曲折折地转出竹林,眼前出现一大片荷塘。塘中白莲盛放,清香阵阵,莲叶田田,一条小石堤穿过荷塘中央。黄药师踏过小堤,将众人领入一座精舍。那屋子全是以不刨皮的松树搭成,屋外攀满了青藤。此时虽当炎夏,但众人一见到这间屋子,都感到一阵清凉。各人走进书房,哑仆送上茶来。茶色碧绿,冷若雪水,入口凉沁心脾。

洪七公笑道:“世人言道:做了三年叫化,连官也不愿做。药兄,我若能在你这神仙世界中住上三年,可连叫化也不愿做啦!”黄药师道:“七兄若肯在此间盘桓,咱哥儿俩饮酒谈心,小弟委实求之不得。”洪七公听他说得诚恳,心下感动,说道:“多谢了。就可惜老叫化生就了一副劳碌命,不能如药兄这般逍遥自在,消受清福。”

欧阳锋道:“你们两位在一起,只要不打架,不到两个月,必有几套新奇的拳法剑术创了出来。”洪七公笑道:“你眼热么?”欧阳锋道:“这是光大武学之举,那是再妙也没有了。”洪七公笑道:“哈哈,又来口是心非那一套了。”他二人虽无深仇大怨,却素来心存嫌隙,欧阳锋城府极深,未到一举而能将洪七公置于死地之时,始终不跟他破脸,这时听他如此说,笑笑不语。

黄药师在桌边一按,西边壁上挂着的一幅淡墨山水忽地徐徐升起,露出一道暗门。他过去揭开暗门,取出一卷卷轴,捧在手中轻轻抚摸了几下,对欧阳克道:“这是桃花岛的总图,岛上不论大小房屋,山石道路,机关布置,门户开阖,所有五行生克、阴阳八卦的变化,全记在内,你拿去好好研习吧。”

欧阳克好生失望,原盼在桃花岛多住一时,哪知他却拿出一张图来,所谋眼见是难成的了,也只得躬身双手去接。黄药师忽道:“且慢!”欧阳克一怔,双手缩回。黄药师道:“你拿了这图,到临安府找一家客店或寺观住下,三个月之后,我派人前来取回。图中一切,只许心记,不得另行抄录印摹,更不得任由旁人观看。”欧阳克心道:“你既不许我在桃花岛居住,这邪门儿功夫我也懒得理会。这三个月之中,还得给你守着这幅图儿,一个不小心有甚损坏失落,尚须担待干系。这件事不干也罢!”正待婉言辞谢,忽然转念:“他说派人取回,必是派他女儿了,这可是大好的亲近机会。”心中一喜,当即称谢,接过图来。

黄蓉取出那只藏有“通犀地龙丸”的小盒,递给欧阳锋道:“欧阳伯伯,这是辟毒奇宝,侄女不敢拜领。”欧阳锋心想:“此物落在黄老邪手中,他对我的奇毒便少了一层顾忌。虽然送出的物事又再收回,未免小气,却也顾不得了。”便接过收起,举手向黄药师告辞。黄药师也不再留,送了出来。

走到门口,洪七公道:“毒兄,上次华山论剑之后五人约定,再过二十五年,只要有谁不死,再到华山绝顶二次相聚,各显别后功夫的进退,屈指算来,这二十五年之期也快到了。你好生将养气力,咱们再打一场大架。”

欧阳锋淡淡一笑,说道:“我瞧你我也不必枉费心力来争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早已有了主儿。”洪七公奇道:“有了主儿?莫非你毒兄已练成了举世无双的绝招?”欧阳锋微微一笑,说道:“想欧阳锋这点儿微末功夫,怎敢觊觎‘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我说的是传授这位郭贤侄功夫的那人。”洪七公笑道:“你说老叫化?这个嘛,兄弟想是想的,但药兄的功夫日益精进,你毒兄又越活越命长,段皇爷的武功只怕也没搁下,这就挨不到老叫化啦。”

欧阳锋冷冷地道:“传授过郭贤侄功夫的诸人中,未必就数七兄武功最精。”洪七公刚说了句:“什么?”黄药师已接口道:“嗯,你是说老顽童周伯通?”欧阳锋道:“是啊!老顽童既然熟习《九阴真经》,咱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就都远不是他的敌手了。”黄药师道:“那也未必尽然,经是死的,武功是活的。”

欧阳锋先前见黄药师岔开他问话,不让郭靖说出周伯通的所在,心知必有蹊跷,是以临别之时又再提及,听黄药师如此说,正合心意,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全真派武功非同小可,这个咱们都是领教过的。老顽童再加上《九阴真经》,就算王重阳复生,也未见得是他师弟对手,更不必说咱们几个了。唉,全真派该当兴旺,你我三人辛勤一世,到头来还是棋差一着。”

黄药师道:“老顽童功夫就算比兄弟好些,可也决计及不上锋兄、七兄,这一节我倒深知。”欧阳锋道:“药兄不必过谦,你我向来是半斤八两。你既如此说,那是拿得定周伯通的功夫准不及你。这个,只怕……”说着不住摇头。黄药师微笑道:“到得华山论剑之时,锋兄自然知道。”欧阳锋正色道:“好久没听到老顽童的讯息,不知他现今身在何处。药兄,你的功夫兄弟素来钦服,但你说能胜过老顽童,兄弟确是疑信参半,你可别小觑了他。”以黄药师之智,如何不知对方又在以言语相激,只是他心高气傲,再也按捺不下这一口气,说道:“那老顽童就在桃花岛上,已给兄弟囚禁了一十五年。”

此言一出,欧阳锋与洪七公都吃了一惊。洪七公扬眉差愕,欧阳锋却哈哈大笑,说道:“药兄好会说笑话!”

黄药师更不打话,手一指,当先领路,他足下加劲,登时如飞般穿入竹林。洪七公左手携着郭靖,右手携着黄蓉,欧阳锋也拉着侄儿手臂,两人各自展开上乘轻功,跟随在后,道路虽盘旋曲折,六人仍只片刻间便到了周伯通的岩洞之外。

黄药师远远望见洞中无人,低呼一声:“咦!”身子轻飘飘纵起,犹似凭虚临空一般,几个起落,便已跃到了洞口。

他左足刚一着地,突觉脚下一轻,踏到了空处。他猝遇变故,毫不惊慌,右足在空中虚踢一脚,已借势跃起,反向里蹿,落下时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哪知落脚处仍是一个空洞。此时足下已无可借力,反手从领口中拔出玉箫,横里在洞壁上一撑,身子如箭般倒射出来。拔箫撑壁、反身倒跃,实只一瞬间之事。

洪七公与欧阳锋见他身法佳妙,齐声喝彩,却听得“波”的一声,只见黄药师双足已陷入洞外地下一个深孔之中。

他刚感到脚下湿漉漉、软腻腻,脚已着地,足尖微一用劲,跃在半空,见洪七公等已走到洞前,地下却无异状,这才落在女儿身旁,忽觉臭气冲鼻,低头看时,双脚鞋上都沾满了大粪。众人暗暗纳罕,以黄药师武功之强,机变之灵,怎会着了旁人道儿?

黄药师气恼之极,折了根树枝在地下试探虚实,东敲西打,除了自己陷入过的三个洞孔之外,其余均是实地。显然周伯通料到他奔到洞前之时必会陷入第一个洞孔,又料到他轻身功夫了得,第一孔陷他不得,定会向里纵跃,便又在洞内挖第二孔;又料知第二孔仍奈何他不得,算准了他退跃出来之处,再挖第三孔,并在这孔里撒了一堆粪。

黄药师走进洞内,见洞内除了几只瓦罐瓦碗,更无别物,洞壁上依稀写着几行字。

欧阳锋先见黄药师中了机关,心中暗笑,这时见他走近洞壁细看,心想这里一针一线之微,都会牵连到能否取得《九阴真经》,万万忽略不得,忙也上前凑近去看,见洞壁上用尖利之物刻着字道:“黄老邪,我给你打断双腿,在这里关了一十五年,本当也打断你的双腿,出口恶气。后来想想,饶了你算了。奉上大粪成堆,臭尿数罐,请啊请啊……”在这“请啊请啊”四字之下,粘着一张树叶,把下面的字盖没了。

黄药师伸手揭起树叶,却见叶上连着一根细线,随手一扯,猛听得头顶忽喇喇声响,立时醒悟,忙向左跃开。欧阳锋见机也快,一见黄药师身形晃动,立时跃向右边,哪知乒乒乓乓一阵响,左边右边山洞顶上同时掉下几只瓦罐,两人满头淋满了臭尿。

洪七公大叫:“好香,好香!”哈哈大笑。

黄药师气极,破口大骂。欧阳锋喜怒不形于色,只笑了笑。黄蓉飞奔回去,取了衣履给父亲换过,又将父亲的一件长袍给欧阳锋换了。

黄药师重入岩洞,上下左右仔细检视,再无机关,到那先前树叶遮没之处看时,见刻着两行极细之字:“树叶决不可扯,上有臭尿淋下,千万千万,莫谓言之不预也。”黄药师又好气又好笑,猛然间想起,适才臭尿淋头之时,那尿尚有微温,当下返身出洞,说道:“老顽童离去不久,咱们追他去。”

郭靖心想:“两人碰上了面,必有一番恶斗。”待要出言劝阻,黄药师早已向东而去。

众人知道岛上道路古怪,不敢落后,紧紧跟随,追不多时,果见周伯通在前缓步而行。黄药师足下发劲,倏忽间已追到他身后,伸手往他颈中抓下。

周伯通向左一让,转过身来,叫道:“香喷喷的黄老邪啊!”

黄药师这一抓是他数十年勤修苦练之功,端的是快捷异常,威猛无伦,他踏粪淋尿,心下恼怒之极,这一抓更是使上了十成劲力,哪知周伯通随随便便的一个侧身就避了开去,当真是举重若轻。黄药师心中一凛,不再进击,定神瞧时,见他左手与右手用绳索缚在胸前,脸含微笑,神情得意之极。

郭靖抢上几步,说道:“大哥,黄岛主成了我岳父啦,大家是一家人。”周伯通叹道:“岳什么父?你怎地不听我劝?黄老邪刁钻古怪,他女儿会是好相与的么?你这一生一世之中,苦头是有得吃的了。好兄弟,我跟你说,天下什么事都干得,头上天天给人淋几罐臭尿也不打紧,就是媳妇儿娶不得。好在你还没跟她拜堂成亲,这就赶快溜之大吉吧。你远远地躲了起来,叫她一辈子找你不到……”

他兀自唠叨不休,黄蓉走上前来,笑道:“周大哥,你后面是谁来了?”周伯通回头一看,并不见人。黄蓉扬手将父亲身上换下来的臭衣披向他身上。周伯通听到声音,侧身让过,啪的一声,长衣落地散开,臭气四溢。

周伯通笑得前仰后合,说道:“黄老邪,你关了我一十五年,打断了我两条腿,我只叫你踩两脚屎,淋一头尿,两下就此罢手,总算对得起你吧?”

黄药师寻思这话倒也有理,确是自己给他吃的苦头大,而他还报甚小,心意登平,作揖为礼,说道:“多谢伯通兄大量包容,兄弟这些年来多有得罪,真正对不住了。”又问:“你为什么把双手缚在一起?”

周伯通道:“这个山人自有道理,天机不可泄漏。”说着连连摇头,神色黯然。

当年周伯通困在洞中,数次忍耐不住,要冲出洞来跟黄药师拚斗,但转念一想,终究不是他敌手,倘若给他打死或点了穴道,洞中所藏的《九阴真经》非给他搜去不可,是以始终隐忍,全真七子素知这位师叔游戏人间,行藏神出鬼没,十余年不见踪影,只道他自行胡闹去了,那是神仙也找他不到的。万料不到他是给囚在桃花岛上,也没想到要寻索救援。这日他得郭靖提醒,才想到自己无意之中练就了分心合击的无上武功,黄药师武功再高,也打不过两个周伯通,一直不住盘算,要如何报复这一十五年中苦受折磨之仇。郭靖走后,他坐在洞中,过去数十年的恩怨爱憎,一幕幕在心中涌现,忽然远远听到玉箫、铁筝、长啸三般声音互斗,一时心猿意马,又按捺不住,陡然想起:“我那把弟功夫远不及我,何以黄老邪的箫声引不动他?”

当日他想不通其中原因,现下与郭靖相处日子长了,明白了他性情,这时稍加思索,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年纪幼小,不懂得男女之间那些又好玩、又麻烦的怪事,何况他天性纯朴,正所谓无欲则刚,乃不失赤子之心之人。我这么一大把年纪,怎么还在苦思复仇?如此心地狭窄,想想也真好笑!”

他虽不是全真道士,但自来深受全真教清静无为、淡泊玄默教旨的陶冶,这时豁然醒觉,一声长笑,站起身来。只见洞外晴空万里,白云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黄药师对他十五年的折磨,登时成为鸡虫之争般的小事,再也无所萦怀。

转念却想:“我这一番振衣而去,桃花岛是永远不来的了,若不留一点东西给黄老邪,何以供他来日之思?”于是收经入怀,再兴致勃勃地挖孔拉屎、撒尿吊罐,忙了一番之后,这才离洞而去。他走出数步,忽又想起:“这桃花岛道路古怪,不知如何觅路出去。郭兄弟留在岛上,凶多吉少,我非带他同走不可。黄老邪若要阻拦,哈哈,黄老邪,讲到打架,一个黄老邪可不是两个老顽童的敌手啦!”

想到得意之处,顺手挥出,喀喇一声,打折了路旁一株小树,蓦地惊觉:“怎么我功力精进如此?这可与双手互搏的功夫无关。”手扶花树,呆呆想了一阵,两手连挥,喀喀喀喀,一连打断了七八株树,不由得心中大震:“这是《九阴真经》中的功夫啊,我……我……我几时练过了?”霎时间只惊得全身冷汗,连叫:“有鬼,有鬼!”

他牢牢记住师兄王重阳的遗训,决不敢修习经中所载武功,哪知为了教导郭靖,每日里念诵解释,不知不觉地已把经文深印脑中。睡梦之间,竟然意与神会,奇功自成,这时把拳脚施展出来,无不与经中所载的拳理法门相合。他武功深湛,武学的悟心又极高,兼之《九阴真经》中所载纯是道家之学,与他毕生所学原本一理相通,他不想学武功,武功却自行扑上身来。他纵声大叫:“糟了,糟了,这叫做惹鬼上身,挥之不去了。我要开郭兄弟一个大大的玩笑,哪知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懊丧了半日,伸手连敲自己脑袋,忽发奇想,剥下几条树皮,搓成绳索,靠着牙齿之助,将双手缚在一起,喃喃念道:“从今而后,如我不能把经中武功忘得一干二净,只好终生不跟人动武了。纵然黄老邪追到,我也决不出手,以免违了师兄遗训。唉,老顽童啊老顽童,你自作自受,这番可上了大当啦。”

黄药师哪猜得其中缘由,只道又是他一番顽皮古怪,说道:“老顽童,这位欧阳兄你是见过的,这位……”他话未说完,周伯通已绕着众人转了个圈,在每人身边嗅了几下,笑道:“这位必是洪七公了,他是好人。正是天网恢恢,臭尿就只淋东邪、西毒二人。欧阳锋,当年你打我一掌,今日我还你一泡尿,大家扯直,两不吃亏。”

欧阳锋微笑不答,在黄药师耳边低声道:“此人身法快极,内外功夫已在你我之上,还是别惹他为是。”黄药师心道:“你我多年不见,你怎知我功夫就必不如他?”向周伯通道:“我早说过,但叫你把《九阴真经》留下,我焚烧了祭告先室,马上放你走路,现下你要去哪里?”他最近虽从梅超风处重得当年黄夫人首次默写的真经,料想首默本失漏误写甚少,但终究不甚放心,要逼周伯通交出真经原本,焚烧了祭告夫人。周伯通道:“这岛上我住得腻了,要到外面逛逛去。”

黄药师伸手道:“那么经呢?”周伯通道:“我早给了你啦。”黄药师道:“别瞎说八道,几时给过我?”周伯通笑道:“郭靖是你女婿是不是?他的就是你的,是不是?我把《九阴真经》从头至尾传了给他,不就是传给了你?”

郭靖大吃一惊,叫道:“大哥,这……这……你教我的当真就是《九阴真经》?”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难道还是假的么?”郭靖目瞪口呆,登时傻了。周伯通见到他这副呆样,心中直乐出来,他花了无数心力要郭靖背诵《九阴真经》,正是要见他于真相大白之际惊得晕头转向,此刻心愿得偿,如何不大喜若狂?

郭靖道:“你事先又不说这是真经。”周伯通继续捣蛋,说道:“我怎么没说过,我说你不是全真派门人,学了真经不算违了我师哥遗训……”

黄药师怒目向郭靖横了一眼,转头对周伯通道:“我要真经的原书,烧了给我亡故了的内人。”周伯通道:“兄弟,你把我怀里那两本书摸出来。”郭靖走上前去,探手到他怀中,拿出两本厚约半寸的册子。周伯通双手接过,对黄药师道:“这是真经的上卷和下卷,你有本事就来拿去。”黄药师道:“要怎样的本事?”

周伯通双手夹住经书,侧过了头,道:“待我想一想。”过了半晌,笑道:“裱糊匠的本事。”黄药师问道:“什么?”周伯通双手高举过顶,往上一送,但见千千万万片碎纸陡然散开,有如成群蝴蝶,随着海风四下飞舞,霎时间东飘西扬,无可追寻。

黄药师又惊又怒,想不到他内功如此深湛,就在这片刻之间,把两册经书以内力压成了碎片,想起亡妻,心中又是一酸,怒喝:“老顽童,你戏弄于我,今日休想出得岛去!”飞步上前,扑面就是一掌。周伯通身子微晃,双手并未脱缚,只左摇右摆地闪避,只听得风声飕飕,黄药师的掌影在他身旁飞舞,却始终扫不到他半点。这路“桃华落英掌”是黄药师的得意武功,岂知此刻连出二十余招,竟然无功。

黄药师见他并不还手,正待催动掌力,逼得他非招架不可,蓦地惊觉:“我黄药师岂能和缚住双手之人过招。”跃后三步,叫道:“你腿伤已经好了,我可又要对你不起啦。快把手上的绳子崩断了,待我见识见识你《九阴真经》的功夫。”

周伯通愁眉苦脸,连连摇头,说道:“不瞒你说,我是有苦难言。这手上的绳子,说什么都是不能崩断的。”黄药师道:“我给你弄断了吧。”上前拿他手腕。周伯通大叫:“啊哟,救命,救命!”翻身扑地,连滚几转。

郭靖一惊,叫道:“岳父!”待要上前劝阻,洪七公拉住他手臂,低声道:“别傻!”郭靖停步看时,只见周伯通在地下滚来滚去,灵便之极,黄药师手抓足踢,哪里碰得到他身子?洪七公低声道:“留神瞧他身法。”郭靖见周伯通这一路功夫正便是真经上所说的“蛇行狸翻”之术,当下凝神观看,看到精妙之处,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好!”

黄药师听了郭靖这声喝彩,愈益恼怒,拳锋到处,犹如斧劈刀削一般,周伯通的衣袖袍角一块块的裂下,再斗片刻,他长须长发也一丛丛地为黄药师掌力震断。

周伯通虽未受伤,也知再斗下去必然无幸,只要受了他一招半式,不死也得重伤,见黄药师左掌横扫过来,右掌同时斜劈,每一掌中都暗藏三招后继毒招,自己身法再快,也难躲闪,只得双膀运劲,嘭的一声,绳索崩断,左手架开了他袭来的攻势,右手却伸到自己背上去抓了抓痒,说道:“啊哟,痒得我可受不了啦。”

黄药师见他在剧斗之际,居然还能好整以暇地抓痒,心中暗惊,猛发三招,都是生平绝学。周伯通道:“我一只手是打你不过的,唉,不过没有法子。我总不能对不起师哥。”右手运力抵挡,左手垂在身侧,他本身武功原不及黄药师精纯,右手上架,双手乏劲,给黄药师内劲震开,一个踉跄,跌出数步。

黄药师飞身下扑,双掌起处,已把周伯通罩在掌力之下,叫道:“双手齐上!一只手你挡不住。”周伯通道:“不行,我还是一只手。”黄药师怒道:“好,那你就试试。”双掌与他单掌一交,劲力送出,腾的一响,周伯通一跤坐倒,闭上双目。黄药师不再进击,周伯通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登时惨白如纸。

众人心中都感奇怪,他如好好与黄药师对敌,就算不胜,也决不致数招之间,救即落败,何以坚决不肯双手齐用?

周伯通慢慢站起身来,说道:“老顽童上了自己大当,无意之中学到了《九阴真经》上的奇功,违背师兄遗训。如果双手齐上,黄老邪,你是打我不过的。”

黄药师知他所言非虚,默默不语,心想自己无缘无故将他在岛上囚了十五年,现下又将他打伤,实在说不过去,从怀里取出一只玉匣,揭开匣盖,取出六颗丹药,交给他道:“我桃花岛的“九花玉露丸”,以极珍贵药物制成。每隔七天服一颗,可以减痛,兼且延年益寿。伯通兄,我又伤了你,真正对不住了,黄药师万分抱歉,诚心向你赔罪。你内功深厚,今日的内伤不久自愈,。现下我送你出岛。”

周伯通点了点头,接过丹药,服下了一颗,自行调气护伤,过了一会,吐出一口瘀血,说道:“黄老邪,你的丹药很灵,无怪你名字叫作‘药师’。咦,奇怪,奇怪,我名叫‘伯通’,那又是什么意思?”黄蓉心道:“伯通就是‘不通’!”但见父亲神色俨然,话到口边,却不敢说。周伯通凝思半晌,摇了摇头,说道:“黄老邪,我要去了,你还留我不留?”黄药师道:“不敢,任你自来自去。伯通兄此后如再有兴致枉顾,兄弟倒履相迎,当你好朋友上宾相待。我这就派船送你离岛。”

郭靖蹲下地来,负起周伯通,跟着黄药师走到海旁,只见港湾中大大小小的停泊着六七艘船。

欧阳锋道:“药兄,你不必另派船只送周大哥出岛,请他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黄药师道:“那么费锋兄的心了。”向船旁哑仆打了几个手势,那哑仆从一艘大船中托出一盘金元宝来。黄药师道:“伯通兄,这点儿金子,你拿去顽皮胡用吧。你武功确比黄老邪强,我佩服得很,甘拜下风。下次华山论剑,如果你去,我就不去了,黄药师服你是武功天下第一。”周伯通大喜,眼睛一眨,做个顽皮鬼脸。向欧阳锋那艘大船瞧去,见船头扯着一面大白旗,旗上绣着一条张口吐舌的双头怪蛇,当即皱眉摇头。

欧阳锋取出一管木笛,嘘溜溜地吹了几声,过不多时,林中异声大作。桃花岛上两名哑仆领了白驼山的蛇夫驱赶蛇群出来,顺着几条跳板,一排排地游入大船底舱。

周伯通道:“我不坐西毒的船,我怕蛇!”黄药师微微一笑,道:“那也好,你坐那艘船吧。”向一艘小船一指。周伯通摇摇头道:“我不坐小船,我要坐那边那艘大船。”黄药师脸色微变,道:“这船坏了没修好,坐不得的。”众人瞧那船船尾高耸,形相华美,船身漆得金碧辉煌,哪有丝毫破损之象?周伯通道:“我非坐那艘新船不可!黄老邪,你干吗这样小气?”黄药师道:“这船最不吉利,坐了的人非病即灾,是以停泊在这里向来不用的。我哪里是小气了?你若不信,我马上把船烧了给你看。”做了几个手势,四名哑仆点燃了柴片,奔过去就要烧船。

周伯通突然坐倒在地,乱扯胡子,放声大哭。众人都一怔,只郭靖知他脾气,肚里暗暗好笑。周伯通扯了一阵胡子,忽然乱翻乱滚,哭叫:“我要坐新船,我要坐新船。”黄蓉奔上前去,阻住四名哑仆。

洪七公笑道:“药兄,老叫化一生不吉利,就陪老顽童坐坐这艘凶船,咱们来个以毒攻毒,斗它一斗,瞧是老叫化的晦气重些呢,还是你这艘凶船厉害。”黄药师道:“七兄,你再在岛上盘桓数日,何必这么快就去?”洪七公道:“天下的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不日要在湖南岳阳聚会,听老叫化指派丐帮头脑的继承人。哪一天老叫化有个三长两短要归位,不先派定谁继承,天下的叫化岂非无人统领?老叫化非赶着走不可。药兄厚意,兄弟甚为感激,待得我稍有空暇,再来瞧你。”黄药师叹道:“七兄你真是热心人,一生就是为了旁人,马不停蹄地奔波。”洪七公笑道:“叫化子不骑马,我这是脚不停蹄。啊哟,不对,你绕弯子骂人,脚上生蹄,可不成了牲口?”

黄蓉笑道:“师父,这是您自己说的,我爹可没骂您。”洪七公道:“究竟师父不如亲父,赶明儿我娶个叫化婆,也生个叫化女儿给你瞧瞧。”黄蓉拍手笑道:“那再好也没有。我有个小叫化师妹,可不知有多好玩。我天天抱了她玩!”

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道:“我陪你坐新船。黄老邪古怪最多,咱哥儿俩可不上他的当。”周伯通大喜,说道:“老叫化,你人很好,咱俩拜个把子。”洪七公尚未回答,郭靖抢着道:“周大哥,你我已拜了把子,你怎能跟我师父结拜?”周伯通笑道:“那有什么干系?你岳父如肯给我坐新船,我心里一乐,也跟他拜个把子。”黄蓉笑道:“那么我呢?”周伯通眼睛一瞪,道:“我不上女娃子的当。美貌女人,多见一次便多倒霉三分。”勾住洪七公的手臂,就往那艘新船走去。

黄药师快步抢在两人前面,伸开双手拦住,说道:“黄某不敢相欺,坐这艘船实在凶多吉少。两位实不必甘冒奇险。只是此中原由,不便明言。”

洪七公哈哈笑道:“你已一再有言在先,老叫化就算晕船归天,仍赞你药兄够朋友。他虽行事说话十分滑稽,内心却颇精明,见黄药师三番两次地阻止,知道船上必有蹊跷,周伯通坚持要坐,眼见拗他不得,奇变陡起之际,他孤掌难鸣,兼之身上有伤,只怕应付不来,他为人仁义,决意陪他同乘。

黄药师哼了一声,道:“两位功夫高强,想来必能逢凶化吉,黄某倒多虑了。姓郭的小子,你也去吧。”恶狠狠地瞪视郭靖,厉声问道:“周伯通传你经文之前,是不是告知你这是《九阴真经》?”

郭靖摇头道:“周大哥没说,我曾见梅超风练那《九阴真经》的武功,什么‘九阴白骨爪’,阴狠残暴,我如知道那是《九阴真经》,决计不学。”

周伯通向来不理会事情轻重缓急,越见旁人郑重其事,越爱大开玩笑,不等郭靖说完,抢着便道:“你怎么不知?你说当日骗得梅超风将真经下卷借了给你,你抄写下来,记在心里。我教你的只真经上卷,下卷可没教你。你如不是从梅超风那里骗来,又怎会知道?你说黑风双煞的武功阴毒残忍,你不愿学。我跟你说,梅超风练真经练错了,因为黄药师不懂,教错了徒弟。我教你的,才是真经的正路功夫。”郭靖大惊,颤声道:“大哥,你……你几时说过?”周伯通眨眨眼睛,正色道:“我当然说过。你听了开心得很。”

郭靖将经文背得烂熟而不知便是《九阴真经》,本就极难令人入信,这时周伯通又这般说,黄药师盛怒之下,哪想得到这是老顽童在开玩笑?只道周伯通一片童心,天真烂漫,不会给郭靖圆谎,信口吐露了真相。郭靖说谎欺瞒,用心险恶,再加听周伯通说他教错了徒弟,以致黑风双煞练错功夫。陈玄风和梅超风确是练错了功夫,却不是他黄药师教的。这日连受挫折,爱妻冥中授经之想既归破灭,周伯通的武功又显得远胜于己,而考选得中的女婿竟是个奸险小人,不由得狂怒不可抑制。

郭靖战战兢兢地辩道:“岳父……”黄药师厉声道:“你这狡诈奸猾的小子,谁是你岳父?今后你再踏上桃花岛一步,休怪黄某无情。”反手一掌,击在一名哑仆的背心,喝道:“这就是你的榜样!”这哑仆舌头已遭割去,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叫,身子直飞出去。他五脏已给黄药师这掌击碎,飞堕海心,没在波涛之中,霎时间无影无踪。众哑仆吓得心惊胆战,一齐跪下。

这些哑仆本来都是胡作非为的奸恶之徒,黄药师查访确实,一一擒至岛上,割哑刺聋,以供役使,他曾言道:“黄某并非正人君子,江湖上号称‘东邪’,自然也不屑与正人君子为伍。手下仆役,越邪恶越称我心意。”那哑仆虽早就死有余辜,但突然无缘无故为他挥掌打入海心,众人都不禁暗叹:“黄老邪当真邪得可以,没来由地迁怒于这哑仆。”郭靖更惊惧莫名,屈膝跪倒。

黄药师生怕自己狂怒之下,立时出手毙了郭靖,未免有失身分,拱手向周伯通、洪七公、欧阳锋道:“请了!”牵着黄蓉的手,转身便走。

黄蓉待要和郭靖说几句话,只叫得一声:“靖哥哥……”已给父亲牵着纵出数丈外,顷刻间没入了林中。

周伯通哈哈大笑,突觉胸口伤处剧痛,忙忍住了笑,终于还是笑出声来,说道:“黄老邪又上了我的当。我说顽话骗他,这家伙果然当了真。有趣,有趣!”洪七公惊道:“那么靖儿事先当真不知?”周伯通笑道:“他当然不知。他还说九阴奇功邪气之极,倘若先知道了,怎肯跟着我学?兄弟,现下你已牢牢记住,忘也忘不了,是吗?”说着又是捧腹狂笑,既须忍痛,又要大笑,神情尴尬。

洪七公跌足道:“唉,老顽童,这玩笑也开得的?我跟药兄说去。”拔足奔向林边,却见林内道路纵横,不知黄药师去了何方。众哑仆见主人一走,早已尽数随去。

洪七公没人领路,只得废然而返,忽然想起欧阳克有桃花岛的详图,忙道:“欧阳贤侄,桃花岛的图谱请借我一观。”欧阳克摇头道:“未得黄伯父允可,小侄不敢借予旁人,洪伯父莫怪。”洪七公哼了一声,暗骂自己:“我真老糊涂了,怎么向这小子借图?他是巴不得黄老邪恼恨我这傻徒儿。”

林中白衣闪动,欧阳锋那三十二名白衣舞女走了出来。当先一名女子走到欧阳锋面前,曲膝行礼道:“黄老爷叫我们跟老爷回去。”欧阳锋向她们一眼不瞧,摆摆手令她们上船,向洪七公与周伯通道:“药兄这船中只怕真有什么巧妙机关。两位宽心,兄弟坐船紧跟在后,若有缓急,自当稍效微劳。”

周伯通怒道:“谁要你讨好?我就是要试试黄老邪的船有什么古怪。你跟在后面,变成了有惊无险,那还有什么好玩?你跟我捣蛋,老顽童再淋你一头臭尿!”欧阳锋笑道:“好,那么后会有期。”一拱手,径自带了侄儿上船。

郭靖望着黄蓉的去路,呆呆出神。周伯通笑道:“兄弟,咱们上船去。瞧他一艘死船,能把咱们三个活人怎生奈何了?”左手牵着洪七公,右手牵着郭靖,奔上新船。见船中已有七八名船夫侍仆站着侍候,都默不作声。周伯通笑道:“哪一日黄老邪邪气发作,把他宝贝女儿的舌头也割掉了,我才佩服他真有本事。”郭靖听了,不由得打个寒噤,周伯通哈哈笑道:“你怕了么?”向船夫做个手势。众船夫起锚扬帆,乘着南风驶出海去。

洪七公道:“来,咱们瞧瞧船上到底有什么古怪。”三人从船首巡到船尾,又从甲板一路看到舱底,到处仔细查察,这船前后上下油漆得晶光灿亮,舱中食水白米、酒肉蔬菜,储备俱足,并无一件惹眼异物。周伯通恨恨地道:“黄老邪骗人!说有古怪,却没古怪,好没兴头。”

洪七公心中疑惑,跃上桅杆,将桅杆与帆布用力摇了几摇,亦无异状,放眼远望,但见鸥鸟翻飞,波涛接天,船上三帆吃饱了风,径向北方驶去。他披襟当风,胸怀为之一爽,回过头来,见欧阳锋的座船跟在约莫二里之后。

洪七公走回舱内,见郭靖郁郁不乐,呆坐出神。洪七公道:“徒儿,我传你一个叫化子讨饭的法门:主人家不给,你在门口缠他三日三夜,瞧他给是不给?”

周伯通笑道:“主人家如养有恶狗,你不走,他叫恶狗咬你,那怎么办?”洪七公笑道:“这般为富不仁的人家,你晚上去大大偷他一笔,那也不伤阴骘。”周伯通向郭靖道:“兄弟,懂得你师父的话么?他叫你跟岳父死缠到底,他如不把女儿给你,反要打人,你到晚上就去偷她出来。只不过你所要偷的,却是一件生脚的活宝,你只须叫道:‘宝贝儿,来!’她自己就跟着你来了。容易偷得很。”

正说到此处,突然豁喇一声,舱门开处,一名船夫闯了进来,脸如土色,惊恐异常,指手画脚,就是说不出话。三人知道必有变故,跃起身来,奔出船舱。

黄蓉给父亲拉进屋内,临别时要和郭靖说一句话,也不得其便,恼怒伤心,回到自己房中,关上了门,放声大哭。黄药师盛怒之下将郭靖赶走,这时知他已陷入死地,心中对女儿颇感歉疚,想去安慰她几句,但连敲了几次门,黄蓉不理不睬,尽不开门,到了晚饭时分,也不出来吃饭。黄药师命仆人将饭送去,让她连菜带碗摔在地下,还将哑仆踢了几个筋斗。

黄蓉心想:“爹爹说得出做得到,靖哥哥再来桃花岛,定会给他打死。我如偷出岛去寻他,留着爹孤零零一人,岂不寂寞难过?”左思右想,柔肠百结。数月之前,黄药师骂了她一场,她想也不想地就逃出岛去,后来再与父亲见面,见他鬓边白发骤增,数月之间犹如老了十年,心下甚是难过,发誓以后再不令老父伤心,此刻却又遇上了这等为难之事。

她伏在床上哭了一场,心想:“倘若妈妈在世,必能给我做主,哪会让我如此受苦?”想到了母亲,便起身出房,走到厅上。桃花岛上门户有如虚设,若无风雨,大门日夜洞开。黄蓉走出门外,繁星在天,花香沉沉,心想:“靖哥哥这时早已在数十里之外了。不知何日再得重见。”叹了口气,举袖抹抹眼泪,走入花树深处。

傍花拂叶,来到母亲墓前。佳木葱笼,异卉烂漫,那墓前四时鲜花常开,每样都是黄药师精选的天下名种,溶溶月色之下,各自分香吐艳。黄蓉将墓碑左右推动数下,然后用力扳动,墓碑缓缓移开,露出一条石砌的地道,她走入地道,转了三个弯,又开了机括,打开一道石门,进入墓中圹室,亮火折把母亲灵前的琉璃灯点着了。

她独处地下斗室,望着父亲手绘的亡母遗像,思潮起伏:“我从来没见过妈,我死了之后,能不能见到她呢?她是不是还像画上这么温雅美丽?她现下却在哪里?在天上,在地府,还是就在这圹室之中?我永远在这里陪着妈妈算了。”

圹室中壁间案头尽是古物珍玩、名画法书,没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精品。黄药师当年纵横湖海,不论皇宫内院、巨宦富室,还是大盗山寨之中,只要有什么奇珍异宝,他若非明抢硬索,便暗偷潜盗,必当取到手中方罢。他武功既强,眼力又高,搜罗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这时都供在亡妻的圹室之中。黄蓉见那些明珠美玉、翡翠玛瑙之属在灯光下发出淡淡光芒,心想:“这些珍宝虽无知觉,却历千百年而不朽。今日我在这里看着它们,将来我身子化为尘土,珍珠宝玉却仍然好好的留在人间。世上之物,是不是愈有灵性,愈不长久?只因我妈绝顶聪明,这才只能活到二十岁?”

望着母亲的画像怔怔地出了一会神,吹熄灯火,走到毡帷后母亲的玉棺之旁,抚摸了一阵,坐在地下,靠着玉棺,心中自怜自伤,似乎是倚偎在母亲身上,有了些依靠。这日大喜大愁,到此时已疲累不堪,过不多时,沉沉睡去。

她在睡梦之中忽觉到了中都赵王府中,正在独斗群雄,却在塞北道上与郭靖邂逅相遇,刚说了几句话,忽尔见到了母亲,极目想看她容颜,总瞧不明白。忽然之间,母亲向天空飞去,自己在地下急追,母亲渐飞渐高,心中惶急,忽然父亲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在叫着母亲的名字,声音愈来愈明晰。

黄蓉从梦中醒来,却听得父亲的声音还是隔着毡帷传过来。她一定神间,才知并非做梦,父亲也已来到了圹室。她幼小时,父亲常抱着她来到母亲灵前,絮絮述说父女俩的生活琐事,近年来虽较少来,但这时听到父亲声音,也不以为怪。

她正与父亲赌气,不肯出去叫他,要等他走了再出去,只听父亲说道:“我向你许过心愿,要找了《九阴真经》来烧了给你,好让你在天之灵知道,当年你苦思不得的经文到底是写着些什么。一十五年来始终无法可施,直到今日,才完了这番心愿。”

黄蓉大奇:“爹爹从何处得了《九阴真经》?”只听他又道:“我却不是故意要杀你女婿,是他们自己强要坐那艘船的。”黄蓉猛吃一惊:“妈妈的女婿?是说靖哥哥?坐了那船便怎样?”凝神倾听,黄药师却翻来覆去述说妻子逝世之后,自己怎样的孤寂难受。黄蓉听父亲吐露真情,不禁凄然,心想:“靖哥哥和我都是十多岁的孩子,两情坚贞,将来何愁没重见之日?我总是不离开爹爹的了。”正想到此处,却听父亲说道:“老顽童武功已比我为高,我已杀他不得。他把真经上下卷都用掌力毁了,我只道许给你的心愿再无得偿之日,哪知鬼使神差,他坚要乘坐我造来和你相会的花船……”黄蓉心想:“每次我要到那船上去玩,爹爹总厉色不许,怎么是他造来和妈妈相会的?”

原来黄药师对妻子情深意重,兼之爱妻为他而死,当时一意便要以死相殉。他自知武功深湛,上吊服毒,一时都不得便死,死了之后,尸身又不免受岛上哑仆糟蹋,于是去大陆捕拿造船巧匠,打造了这艘花船。这船的龙骨和寻常船只无异,船底木材却并非用铁钉钉结,而是以生胶绳索胶缠在一起,泊在港中固是一艘极为华丽的花船,但如驶入大海,给浪涛一打,必致沉没。他本拟将妻子遗体放入船中,驾船出海,当波涌舟碎之际,按玉箫吹起《碧海潮生曲》,与妻子一齐葬身万丈洪涛之中,如此潇洒倜傥以终此一生,方不辱没了当世武学大宗匠的身分。但每次临到出海,总是既不忍携女同行,又不忍将她抛下不顾,终于造了墓室,先将妻子的棺木厝下。这艘船却每年油漆,历时常新。要待女儿长大,有了妥善归宿,再行此事。

黄蓉不明其中原由,听了父亲的话茫然不解,只听他又道:“超风虽将真经下卷还了我,但当时你就默得并非全对,这些叽里咕噜的奇文怪句,你不明其意,又怎记得住?现下老顽童将《九阴真经》的真本背得滚瓜烂熟,姓郭的小子也背得一丝不错,我将这两人沉入大海,正如焚烧两部活的真经一般,你在天之灵,通灵有如天仙,灵性神通远胜当年在世之时的智慧,跟他二人心中所记一加对照,你就可以心安了。就只洪老叫化平白无端的陪送了老命,未免太冤。我在一日之中,为了你而杀死三个高手,偿了当日许你之愿,他日重逢,你必会说你丈夫言出必践,对爱妻答允下之事,可没一件不做。嘿嘿!”隔了一会,又道:“其实靖儿并没说谎。老顽童说他从梅超风处借得真经下卷抄录记熟,当真荒谬之至。超风手中的下卷,怪文部分脱漏颠倒,并不完全,还有不少漏文缺字,靖儿所背经文却完备无缺,前后补足。超风所写的‘恁时相见早留心’、‘不随流水即随风’那些词句,是在她瞎眼之前写的,靖儿如借来抄录,必会见到,他必以为是经文,定会傻里傻气地也背了出来。可是他没背。老顽童显是在胡说八道,那么说靖儿早知这是《九阴真经》,也必是冤枉了他。蓉儿喜欢上这个老实头小傻瓜,这番他死在大海之中,她必伤心之极!唉,世上何人不伤心?喜少愁多总断魂!靖儿并不是我故意害死的。蓉儿,蓉儿,我可没对你不住!”他似乎已察觉女儿便在圹室之中,最后这段话,似是特意对她说的。

黄蓉只听得毛骨悚然,一股凉意从心底直冒上来。她虽不明端的,但料知花船中必定安排着极奇妙、极毒辣的机关,她素知父亲之能,只怕郭靖等三人这时已遭了毒手,心中又惊又痛,立时就要抢出去求父亲搭救三人性命,但吓得脚都软了,一时不能举步,口中也叫不出声来。只听得父亲凄然长笑,似歌似哭,出了墓道。

黄蓉定了定神,更无别念:“我要去救靖哥哥,如果救他不得,就陪他死了。”她知父亲脾气古怪,对她母亲又已爱到发痴,求他必然无用,奔出墓道,直至海边,跳上小船,拍醒船中的哑船夫,命他们立时扬帆出海。忽听得马蹄声响,一匹马急驰而来,同时父亲的玉箫之声,也隐隐响起。

黄蓉向岸上望去,见郭靖那匹小红马正在月光下来回奔驰,想是它局处岛上,不得施展骏足,夜中出来驰骋。心想:“这茫茫大海之中,哪里找靖哥哥去?小红马纵然神骏,一离陆地,却全然无能为力了。”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抢出船舱,都是脚下一软,水已没胫,不由得大惊,一齐跃上船桅,洪七公还顺手提上了两名哑子船夫,俯首看时,甲板上波涛汹涌,海水滚滚灌入船来。这变故突如其来,三人一时都惶然失措。

周伯通道:“老叫化,黄老邪真有几下子,这船他是怎么弄的?”洪七公道:“我也不知道啊。靖儿,抱住桅杆,别放手……”郭靖还没答应,只听得豁喇喇几声巨响,船身从中裂为两半。两名船夫大惊,抱着帆桁的手一松,直跌入海中去了。

周伯通一个筋斗,倒跃入海。洪七公叫道:“老顽童,你会水性不会?”周伯通从水中钻出头来,笑道:“勉强对付着试试……”后面几句话为海风迎面一吹,已听不清楚。此时桅杆渐渐倾侧,眼见便要横堕入海。洪七公叫道:“靖儿,桅杆与船身相连,合力震断它。来!”两人掌力齐发,同时击在主桅的腰心。桅杆虽坚,却怎禁得起两人刚力齐施?只击得几掌,轰的一声,拦腰折断,两人抱住了桅杆,跌入海中。

当地离桃花岛已远,四下里波涛山立,没半点陆地的影子,洪七公暗暗叫苦,心想在这大海之中飘流,如无船救援,无饮无食,武功再高,也支持不到十天半月,回头眺望,连欧阳锋的坐船也没了影踪。远远听得南边一人哈哈大笑,正是周伯通。

洪七公道:“靖儿,咱们过去接他。”两人一手扶着断桅,一手划水,循声游去。海中浪头极高,划了数丈,又给波浪打了回来。洪七公朗声叫道:“老顽童,我们在这里。”他内力深厚,虽是海风呼啸,浪声澎湃,叫声还是远远地传了出去。只听周伯通叫道:“老顽童变了落水狗啦,这是咸汤泡老狗啊。”

郭靖忍不住好笑,心想在这危急当中他还有心情说笑,“老顽童”三字果真名不虚传。三人先后从船桅堕下,给波浪推送,片刻间已相隔数十丈之遥,洪郭二人奋力拨水,过了良久,才慢慢靠近周伯通。

只见周伯通双足底下都用帆索缚着一块船板,正施展轻功在海面踏波而行。海浪太大,虽身子随波起伏,似乎逍遥自在,要前进后退,却也不易任意而行。他玩得起劲,毫没理会眼前的危险。

郭靖放眼四望,座船早为波涛吞没,众船夫自也已尽数葬身海底,忽听周伯通大声惊呼:“啊哟,乖乖不得了!老顽童这一下可得粉身碎骨。”洪七公与郭靖听他叫声惶急,齐问:“怎么?”周伯通手指远处,说道:“鲨鱼,大队鲨鱼。”郭靖生长沙漠,不知鲨鱼的厉害,一回头,见洪七公神色有异,心想不知那鲨鱼是何等样的怪物,连师父和周大哥平素那样泰然自若之人,竟也不能镇定。

洪七公运起掌力,在桅杆尽头处连劈两掌,把桅杆劈下了半截,半截桅杆从中裂开,成为两根粗大的木棒。只见海面的白雾中忽喇一声,一个巴斗大的鱼头钻出水面,两排尖利如刀的白牙在阳光中一闪,鱼头又没入了水中。洪七公将木棒掷给郭靖,叫道:“照准鱼头打!”郭靖探手入怀,摸出金刀,叫道:“弟子有刀。”将一根木棒远远掷去,周伯通伸手接住。

这时已有四五头虎鲨围住了周伯通团团兜圈,只是没看清情势,不敢攻击。周伯通弯下腰来,嗵的一声,挥棒将一条虎鲨打得脑浆迸裂,群鲨闻到血腥,纷纷涌上。

郭靖见海面上翻翻滚滚,不知有几千几万条鲨鱼,又见鲨鱼一口就把死鲨身上的鱼肉扯下一大块来,牙齿既长且利,不禁大感惶恐,突觉脚上有物微微碰撞,他急忙缩脚,身底水波晃动,一条大鲨鱼猛蹿上来。郭靖左手在桅杆上一推,身子借力向右,顺手挥金刀刺落。金刀刀头甚尖,锋锐无比,嗤的一声轻响,在鲨鱼头上刺了个窟窿,一股鲜血从海水中翻滚而上。群鲨围上,乱抢乱夺地咬啮。

三人武功卓绝,在群鲨围攻之中,东闪西避,身上竟未受伤,每次出手,总有一条鲨鱼或死或伤。那鲨鱼只要身上出血,转瞬间就给同伴扯食得剩下一堆白骨。饶是三人艺高人胆大,见了这情景也不禁栗栗危惧。四周鲨鱼难计其数,杀之不尽,到得后来,总归无幸,当酣斗之际,全力施为,也不暇想及其他。三人掌劈刀砍,拳打棒击,不到一个时辰,已打死二百余条鲨鱼,但见海上烟雾四起,太阳慢慢落向西方海面。

周伯通叫道:“老叫化、郭兄弟,天一黑,咱三个就一块一块地钻到鲨鱼肚里去啦。咱们来个赌赛,瞧是谁先给鲨鱼吃了。”洪七公道:“先给鱼吃了算输还是算赢?”周伯通道:“当然算赢。”洪七公道:“啊哟,这个我宁可认输。”反手一掌“神龙摆尾”,打在一条大鲨身侧,那条大鲨总有二百余斤,为他掌力带动,飞出海面,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这才落下,只震得海面水花四溅,那鱼白肚向天,已然毙命。

周伯通赞道:“好掌法!我拜你为师,你教我这招‘打鲨十八掌’。就可惜没时候学了,老叫化,你到底比是不比?”洪七公笑道:“恕不奉陪。”周伯通哈哈一笑,问郭靖道:“兄弟,你怕不怕?”郭靖心中实极害怕,然见两人越打越宁定,生死大事,却也拿来说笑,精神为之一振,说道:“先前很怕,现下好些啦。”忽见一条巨鲨张鳍鼓尾,猛然冲将过来。

他见那巨鲨来势凶恶,侧过身子,左手向上一引,这是个诱敌的虚招,那巨鲨果然上当,半身跃出水面,疾似飞梭般向他左手咬来。郭靖右手金刀刺去,插中巨鲨口下的咽喉之处。那巨鲨正向上跃,这急升之势,刚好使金刀在它腹上划了一条长缝,登时血如泉涌,脏腑都翻了出来。

这时周伯通与洪七公也各杀了一条鲨鱼。周伯通中了黄药师的掌力,原本未痊,酣斗良久,胸口又剧痛起来,他大笑叫道:“老叫化、郭兄弟,我失陪了,要先走一步到鲨鱼肚子里去啦!唉,你们不肯赌赛,我虽然赢了,却也不算。”郭靖听他说话之时虽然大笑,语音中颇有失望之意,便道:“好,我跟你赌!”

周伯通喜道:“这才死得有趣!”转身避开两条鲨鱼的同时夹攻,忽见远处白帆高张,暮霭苍茫中一艘大船破浪而来。洪七公也即见到,正是欧阳锋所乘座船。三人见有救援,尽皆大喜。郭靖靠近周伯通身边,助他抵挡鲨鱼。

只一顿饭功夫,大船驶近,放下两艘小舢舨,把三人救上船去,周伯通口中吐血,还在不断说笑,指着海中群鲨咒骂。

欧阳锋和欧阳克站在大船头上迎接,极目远望,见海上鼓鳍来去的尽是鲨鱼,心下也不禁骇然。周伯通不肯认输,说道:“老毒物,是你来救我们的,我可没出声求救,因此不算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欧阳锋道:“那自然不算。今日阻了三位海中杀鲨的雅兴,兄弟好生过意不去。”周伯通笑道:“那也罢了,你阻了我们的雅兴,却免得我们钻入鲨鱼肚中玩耍,两下就此扯直,谁也没亏负了谁。”

欧阳克和蛇奴用大块牛肉作饵,挂在铁钩上垂钓,片刻之间,钓起了七八条大鲨。洪七公指着鲨鱼笑道:“好,你吃不到我们,这可得让我们吃了。”欧阳克笑道:“小侄有个法子,给洪伯父报仇。”命人削了几根粗木棍,用铁枪撬开鲨鱼嘴唇,将木棍撑在上下两唇之间,然后将一条条活鲨又抛入海里。周伯通笑道:“这叫它永远吃不得东西,可是十天八日又死不了。”

郭靖心道:“如此毒计,亏他想得出来。这馋嘴之极的鲨鱼在海里活活饿死,那滋味可真够受的。”周伯通见他脸有不愉之色,笑道:“兄弟,这恶毒的法子你瞧着不顺眼,是不是?这叫做毒叔自有毒侄啊!”

西毒欧阳锋听旁人说他手段毒辣,向来不以为忤,反有沾沾自喜之感,听周伯通如此说,微微一笑,说道:“老顽童,这一点小小玩意儿,跟老毒物的本事比起来,可还差得远啦。你们三位给这小小的鲨鱼困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区区看来,鲨鱼虽多,却也算不了什么。”说着伸出右手,朝着海面自左而右地在胸前划过,说道:“海中鲨鱼就算再多上十倍,老毒物要一鼓将之歼灭,也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周伯通道:“啊!老毒物吹得好大的气,你若能大显神通,真把海上鲨鱼尽数杀了,老顽童向你磕头,叫你三百声亲爷爷。”欧阳锋道:“那可不敢当。你若不信,咱俩不妨打个赌。”周伯通大叫:“好好,赌人头也敢。”

洪七公心中起疑:“凭他有天大本事,也不能把成千成万条鲨鱼尽皆杀了,只怕他另有异谋。”只听欧阳锋笑道:“赌人头却也不必。倘若我胜了,我要请你做一件事,你可不能推辞。要是我输,也任凭你差遣做一件难事。你瞧好也不好?”周伯通大叫:“任你爱赌什么就赌什么!”欧阳锋向洪七公道:“这就相烦七兄做个中证。”洪七公点头道:“好!但若胜方说出来的难事,输了的人做不到,或是不愿做,却又怎的?”周伯通道:“那就自己跳到海里喂鲨鱼。”

欧阳锋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命手下人拿过一只小酒杯。他从蛇杖中放出双蛇,右手伸出两指,捏住一条怪蛇的头颈,蛇口张开,牙齿尖端毒液登时涌出。欧阳锋将酒杯伸过去接住,片刻之间,黑如漆、浓如墨的毒液流了半杯。他放下怪蛇,抓起另一条蛇如法炮制,盛满了一杯毒液。两条怪蛇吐出毒液后盘在杖头,不再游动,似已筋疲力尽。

欧阳锋命人钓起一条鲨鱼,放在甲板之上,左手揪住鱼吻向上提起,右足踏在鲨鱼下唇,两下一分。那条鲨鱼几有两丈来长,给他这么一分,巨口不由得张了开来,露出两排匕首般的牙齿。欧阳锋将那杯毒液倒在鱼口被铁钩钩破之处,左手倏地变掌,在鱼腹下托起,随手挥出,一条两百来斤的鲨鱼登时飞起,水花四溅,落入海中。

周伯通笑道:“啊哈,我懂啦,这是老和尚治臭虫的妙法。”郭靖道:“大哥,什么老和尚治臭虫?”

周伯通道:“从前有个老和尚,在汴梁街上叫卖杀臭虫的灵药,他道这药灵验无比,臭虫吃了必死,若不把臭虫杀得干干净净,就赔还买主十倍的钱。这样一叫,可就生意兴隆啦。买了灵药的主儿回去往床上一撒,嘿嘿,半夜里臭虫还是成群结队地出来,咬了他个半死。那人可就急了,第二天一早找到了老和尚,要他赔钱。那老和尚道:‘我的药非灵不可,倘若不灵,准是你的用法不对。’那人问道:‘该怎么用?’”他说到这里,笑吟吟地只是摇头晃脑,却不再说下去。

郭靖问道:“该怎么用才好?”周伯通一本正经地道:“那老和尚道:‘你把臭虫捉来,撬开嘴巴,把这药喂它这么几分几钱,倘若不死,你再来问老和尚。’那人恼了,说道:‘要是我把臭虫捉到,这一捏不就死了,又何必再喂你的什么灵药?’老和尚道:‘本来嘛,我又没说不许捏?’”

郭靖、洪七公和欧阳锋叔侄听了都哈哈大笑。欧阳锋笑道:“我的臭虫药跟那老和尚的可略略有些儿不同。”周伯通道:“我看也差不多。”欧阳锋向海中一指,道:“你瞧着吧。”

那条给喂过蛇毒的巨鲨一跌入海,肚腹向天,早已毙命,七八条鲨鱼围上来一阵咬啮,片刻之间,巨鲨变成一堆白骨,沉入海底。说也奇怪,吃了那巨鲨之肉的七八条鲨鱼,不到半盏茶时分,也都肚皮翻转,从海心浮了上来。群鲨一阵抢食,又尽皆中毒而死。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只小半个时辰工夫,海面上尽是鲨鱼的浮尸,余下的活鲨鱼为数已经不多,仍在争食鱼尸,转瞬之间,眼见要尽数中毒。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见了这等异景,尽皆变色。

洪七公叹道:“老毒物,老毒物,你这毒计固然毒极,这两条怪蛇毒汁,可也忒厉害了些。”欧阳锋望着周伯通嘻嘻而笑,得意已极。周伯通搓手顿足,乱拉胡子。

众人放眼望去,满海翻转了肚皮的死鲨,随着波浪起伏上下。周伯通道:“这许多大白肚子,瞧着叫人作呕。想到这许多鲨鱼都中了老毒物的毒,更加叫人作呕。老毒物,你小心看,海龙王这就点起巡海夜叉、虾兵蟹将,跟你算帐来啦。”欧阳锋只微笑不语。

洪七公道:“锋兄,小弟有一事不明,倒要请教。”欧阳锋道:“不敢当。”洪七公道:“你这小小一杯毒汁,凭它毒性厉害无比,又怎能毒得死这成千成万条巨鲨?”欧阳锋笑道:“这蛇毒甚是奇特,鲜血一遇上就化成毒药。毒液虽只小小一杯,但一条鲨鱼的伤口碰到之后,鱼身上成百斤的鲜血就都化成了毒汁,第二条鲨鱼碰上了,又多了百来斤毒汁。”洪七公道:“这就叫做流毒无穷了。”欧阳锋道:“正是。兄弟既有了西毒这个雅号,若非在这‘毒’字功夫上稍有独得之秘,未免愧对诸贤。”

说话之间,大队鲨鱼已尽数死灭,其余的小鱼在鲨群到来时不是葬身鲨腹,便早逃得干干净净,海上一时静悄悄的无声无息。

洪七公道:“快走,快走,这里毒气太重。”欧阳锋传下令去,船上前帆、主机、三角帆一齐升起,侧帆转舵,向西北而行。

周伯通道:“老毒物果然卖的好臭虫药。你要我做什么,说出来吧。”欧阳锋道:“三位先请到舱中换了干衣,用食休息。赌赛之事,慢慢再说不迟。”

周伯通甚是性急,叫道:“不成,不成,你得马上说出来。慢吞吞地又卖什么关子?你若把老顽童闷死了,那是你自己吃亏,可不关我事。”欧阳锋笑道:“既是如此,伯通兄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