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人物性格

1.从古代到黑格尔的演变

美的本质问题在历史上一直是与典型问题密切联系在一起的,特别是在德国古典美学家和俄国现实主义美学家们的著作里。别林斯基说过,“没有典型化,就没有艺术”,足见典型问题在实质上就是艺术本质问题,是美学中头等重要的问题。

“典型”(Tupos)这个名词在希腊文里原义是铸造用的模子,用同一个模子托出来的东西就是一模一样。这个名词在希腊文中与Idea为同义词。Idea本来也是模子或原型,有“形式”和“种类”的涵义,引伸为“印象”,“观念”或”思想”。由这个词派生出来的Ideal就是“理想”。所以从字源看,”典型”与“理想”是密切相关的。在西方文艺理论著作里,“典型”这个词在近代才比较流行,过去比较流行的是“理想”;即使在近代,这两个词也常被互换使用,例如在别林斯基的著作里。所以过去许多关于艺术理想的言论实际上也就是关于典型的。

从同一个模子托出来的无数事物都具有一种普遍性,都具有模子所铸的那种模样。所以典型性与普遍性或一般性是密切相关的,许多关于文艺普遍性的言论也往往涉及典型。最早的而且也很精辟的典型说是亚理斯多德在《诗学》第九章里提出来的。他指出诗与历史不同,“历史家描述已发生的事,而诗人则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因此,诗比历史是更哲学的,更严肃的,因为诗所说的多半带有普遍性,而历史所说的则是个别的事”接着他解释“普遍性”说:

普遍性是指某一类型的人,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在某种场合会说什么话,做什么事。

但是这种普遍性还须透过“安上姓名”的个别人物表现出来。这里所说的实质上就是典型,尽管他没有用这个词。这个典型说里有三点要义:(1)亚理斯多德是从文艺的真实性来看典型问题的,诗比历史更真实(即“更哲学的,更严肃的”),因为诗揭示出普遍性或典型性;(2)诗所写的仍是个别人物(“安上姓名”)。但是须见出普遍性,这是亚理斯多德所理解的一般与特殊的统一,是他在哲学上的一个大贡献,也是他的典型说所依据的基本的辩证原则,(3)这种普遍性不是数量上的总结或统计的平均数,而是规律的体现,须符合“可然律或必然律”,所以典型所显示的普遍性就是规律性。像一条红线贯串在《诗学》里的基本思想是:文艺作品必须是有机整体,而有机整体首先要见于动作或情节的前后承续现出必然的内在联系。所以在亚理斯多德心目中,典型是与文艺的高度真实性(即普遍性或规律性)和整一性(即“三一律”中的动作的整一)分不开的。

亚理斯多德还见出典型与理想的密切关系。他认为最好的创作方法是“照事物应当有的样子去摹仿”。这样的摹仿如果照浮面现象看,或许是“不可能的”;但是照本质和规律来看,却仍是”近情近理的”或“可信的”。在《诗学》第二十五章里有一段很深刻的话:

一种合情合理的(亦可译为“可信的”)不可能总比不合情理的可能还较好。如果指责宙克什斯所画的人物是不可能的,我们就应回答说,对,人物理应画得比实在的更好,因为艺术对原物范本理应有所改进。

从此可见,亚理斯多德的看法是辩证的。他首先肯定文艺应以现实人物为范本,其次他又强调文艺在现实基础上应有所改进。“改进”就是“理想化”,也就是提炼,集中和概括。由于着重典型的理想化性质,他主张文艺所描述的不是按事实是已然发生的事,而是按规律是可能发生的事。”合情合理的不可能”指宙克什斯集中许多美人的优点所画成的海伦后在事实上不可能存在。但仍然是现实基础上的提高。“不合情理的可能”指偶然事故,虽然事实上可能发生,却不符合规律。艺术应该排除偶然而显示必然。亚理斯多德很清楚地指出了:艺术的真实不同于生活的真实,尽管它们有联系。

亚理斯多德在《修词学》卷二里还提出过与艺术典型有别的“类型”,典型的普遍性是符合事物本质的规律性,类型的普遍性只是数量上的总结或统计的平均数,其中不免带有许多偶然的非本质的东西。亚理斯多德以年龄和境遇为标准把人分为幼年人,成年人,老年人以及出身高贵的人,有钱的人和有权的人几种类型,”并且对每一类型作了很有概括性的描绘。不过他的用意不在要文学家们如法炮制,去创造典型人物性格,而在要他们透懂听众的性格和心理,以便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才较易产生更好的说服效果。

但是在很长时期以内,在西方发生影响的不是亚理斯多德的《诗学》传统,而是他的《修词学》传统,《诗学》里的典型说没有立刻发生影响,而《修词学》里的类型说却成为古典主义时朋关于人物典型的理论根据。首先发挥《修词学》里类型说的是罗马诗人贺拉斯。他在《论诗艺》里劝诗人说:

如果你想欣赏的听众屏息静听到终场,鼓掌叫好,你就必根据每个年龄的特征,把随着年龄变化的性格写得妥贴得体。

接着他仿亚理斯多德的先例,把幼年人,成年人和老年人的类型特征描绘了一番,最后下结论说:

我们最好遵照生命的每个阶段的特点,不要把老年人写成青年人,或是把小孩写成成年人。

很显然,不把老年人写成青年人,或是不把青年人写得像个老年人,这不能就算创造了艺术典型形象而只是概念化和公式化。概念化和公式化却恰恰是与真正的典型化相对立的。

类型之外,贺拉斯还提出“定型”说。原来古典主义者号召学习古典,不但要摹仿古人的创作方法,还要惜用古人已经用过的题材和人物性格。古人把一个人物性格写成什么样,后人借用这个人物性格,也还是应该写成那样,这就叫做“定型”。例如贺拉斯劝戏剧家写“远近驰名的”阿喀琉斯时,就要按照荷马在史诗里所写的那样,把他写成一个“暴躁,残忍和凶猛的人物”,这就像我国过去旧戏写曹操,就要一定把他写成老奸巨滑,不准翻案。这还是概念化和公式化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新古典主义者所崇奉的鼻祖就是贺拉斯。替新古典主义定法典的是布瓦罗。他在《论诗艺》里把贺拉斯的类型说和定型说又复述了一遍,例如:

写阿迎麦农应把他写成骄横自私。

写伊尼阿斯要显出他敬畏神祗。

写每个人都要抱着他的本性不移。

这就是把典型看成定型,十七世纪西班牙戏剧家洛普·德·维迪也是一个新古典主义者,他为典型即类型说提供了例证,在《喜剧写作的新艺术》里,他劝告剧作家说:

如果是一位国王在说话,就须尽量摹仿王侯的严肃;如果是一位老年人在说话,就要显出他谦虚,肯思考;如果写男女相爱,就要写出动人的情感。

这就是写类型。与这种类型说密切相关的是美即类型而类型是事物的“常态”的说法。法国启蒙运动领袖之一孟德斯鸠说过一段话可为代表:

毕非尔神父给美下定义,说美是最普通的东西的汇合。一经解释,这个定义就显得很精确。……他举例说,美的眼睛就是大多数服腊部像宫那副模样的眼睛,口鼻等也是如此。

所谓“最普通的”就是“最常见的”,“最有代表性的”,所以也就是同类事物的常态或类型。自然主义的文艺理论家丹纳也认为凡是能很清楚地显示“种类特征”的就是美的事物。

类型说和定型说的哲学基础都是普遍人性论。依古典主义者的看法,文艺要写出人性中最普遍的东西才能在读者或观众之中发生最普遍的影响,才能永垂不朽。写最普遍的东西就是写类型和定型。普遍人性论是脱离社会历史发展和具体情境而抽象地看人的结果。所以类型说和定型说所着眼的也都是抽象的人,其结果当然写不出具体生动,有血有肉的人。在类型说和定型说的拥护者的眼里,一般和特殊是绝对对立的,为着显出共性,就不得不牺牲个性。

类型说和定型说不但反对个性,而且反对变化,都要求规范化和稳定化。这里可能毕竟有它的阶级根源,反映出过去统治阶级维持统治阶级体统的愿望。类型说和定型说在西方最流行的时代主要是封建时代,当时文艺所表现的主要是封建社会上层人物,类型和定型的人物描绘有利于维持他们身份的尊严。这从新古典主义时代所定的一些清规戒律中可以看出。十六世纪意大利诗论家穆粹阿反对把国王写成是平民出身的,(1)十八世纪英国批评家责怪莎士比亚在《柯里拉弩斯》剧本里把一位罗马元老写成一个小丑,就连启蒙运动领袖伏尔太也责备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里不该把国王写成一个小丑。约翰生针对这两人的指责,从人性论的角度,替莎士比亚进行过辩护,可是他自己还是责备莎士比亚不该让麦克白用“屠夫和厨子在最卑微的任务中所使用的一种工具”(刀)去“干一种重要的罪行”(杀国王).他们责备的理由都是破坏类型,违犯“合式”(Decorum)那条规则。从此可见,新古典主义者的“守住典型”的口号如果译成具体的语言,就会是“不要让统治阶级的大人物丧失身份”。

法国启蒙运动本来是反对封建以及点缀封建场面的新古典主义文艺的但是伏尔太和狄德罗在典型观点上都还没有完全摆脱新古典主义的影响。狄德罗在《谈演员》里很强调理想,而他的理想毕竟还是类型。他曾举莫里哀所写的《伪君子》喜剧为例,来说明“某一伪君子(现实中个别的伪君子)与“准伪君子”(经过艺术典型化的伪君子)的分别,认为理想的人物(即典型人物)形象应显出同一类型人物的“最普遍最显著的特点,而不是某一个人的精确画像”。从此可见,狄德罗仍是把典型和个性对立起来,为着典型,就宁愿牺牲个性。他的看法如果作为反映法国古典喜剧创作经验来看,倒可以说是正确的,因为法国喜剧写典型人物一般都像莫里哀写《伪君子》那样,把同类人物的“最普遍最显著的特点突出地表现出来。不过狄德罗对于典型说毕竟作出了新的贡献。他认识到人物性格取决于导致冲突的情境(见《论戏剧体诗》第十三节)。这是主要的一点。其次,他认识到“理想(即典型)是艺术家先构思好的“内在范本”,然后体现于外在的作品,它是既根据现实而又超越现实的,所以理想总要比现实高一层。这就回到亚理斯多德的关于诗的普遍性和理想化的学说,对于打破新古典主义的类型和定型的窄狭圈套,毕竟起了一些推动作用。第三,他虽强调喜剧写类型,却主张悲剧须写个性。

总的说来,十八世纪以前西方学者都把典型的重点摆在普通性(一般)上面,十八世纪以后则典型的重点逐渐移到个性特征(特殊)上面。所以十八世纪以前,“典型”几乎与”普遍性”成为同义词,十八世纪以后,“典型”几乎与“特征”成为同义词。这个转变主要由于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的发展。在美学领域里,鲍姆嘉通就首先指出:“个别事物是完全确定的,所以个别事物的观念(意象)最能见出诗的性质。”这句话就标志着风气的转变。康德在典型问题上也已超越出过去古典主义派的类型观。他在《美的分析》里把典型叫做“美的理想”,“理想是把个别事物作为适合于表现某一观念的形象显现”,其中包括“审美的规范意象”和”理性观念”两个因素。“理性观念”的例是慈祥,纯洁,刚强,宁静之类道德品质,这些品质在艺术作品中要通过“审美的规范意象”表现出来。就他用“规范”这个字来看,他仍未摆脱“常态”或“类型”的看法,但是他已认识到只有类型还不够,还要“足以见出特性的东西”。后来在《崇高的分析》里,他又把典型叫做“审美的意象”,说这是“想象力所形成的形象显现,它能引人想到很多的东西,却又不可能由任何明确的思想或概念把它充分表达出来”。这就是说典型形象”寓无限于有限”,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暗示性,它是“最完满的形象显现”。承认典型形象所包含的意蕴远远超过某一明确概念所能表达出的东西,这就已不再是类型说或常态说了。康德对典型对于艺术作品的重要性有充分的估计,从他两度认真讨论这个问题以及从他把表达审美意象(即典型形象)的能力看作天才所特有的本领,都可以看出。

近代典型观转变的关键在于上文已提到的希尔特对文克尔曼的批判。文克尔曼所宣扬的“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那个古典理想所指的不是个别人物性格而是整个民族在整个时代中的一种精神面貌,是一种最广泛最抽象的典型。他反对表情和描绘个别人物的特点,所以他的典型观还是属于过去的。希尔特反对他的这种看法,提出“个性特征”来代替他的抽象的”理想”,这样就把典型的重点从一般转到特殊上,这可以说是浪漫主义的典型观的开始。

典型作为“一般与特殊的统一”这条大原则之下的一种事例,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包括着两个问题:第一个是:重点是摆在一般上还是摆在特殊上?对这个问题历史已提供了答案:到了近代,典型的重点已从一般转到特殊。另一个问题是:典型化应该从一般出发还是从特殊出发?在这个问题上近代美学家们的意见是不一致的。歌德和车尔尼雪夫斯基都主张从特殊出发,而黑格尔和别林斯基都主张从一般出发。

首先把这问题突出地提出来的是歌德。他的语录里有这一段话:(2)

诗人究竟是为一般而找特殊,还是在特殊中显出一般,这中间有一个很大的分别。由第一种程序产生出寓意诗,其中特殊只作为一个例证或典范才有价值,但是第二种程序才特别适宜于诗的本质,它表现出一种特殊,并不想到或明指到一般,谁若是生动地把握住这特殊,谁就会同时获得一般而当时却意识不到,或只是到事后寸意识到。(重点引者加)

这里所指出的就是从概念出发与从现实出发的分别。在这个问题上歌德与席勒有明显的分歧,席勒的办法是为一般而找特殊,即从概念出发;歌德的办法是在特殊中显出一般,即从现实生活出发。是否一切特殊都可以显出一般呢?歌德说,“我们应从显出特征的东西开始”,“诗人须抓住特殊,如果这特殊是一种健全的东西,他就会在它里面表现出一般。”所谓“显出特征”就是排除偶然,见出本质;所谓”健全”就是“达到自然发展的顶峰”,是一件事物本质的“完满显现”。从此可见,歌德排除了自然主义,坚决站在现实主义方面。歌德在这里所指出的分别是检查典型理论的一个最稳实的标准,在歌德以后,凡是就典型问题发表过意见的美学家们大概都不外从概念出发和从现实出发两种。

上文已提到黑格尔所说的”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是美的定义也是艺术的定义,其实也就是典型的定义。典型在他的《美学》里一般叫做“理想”,它是理性内容与感性形象的统一。黑格尔对此曾作如下的说明:

遇到一件艺术作品,我们首先见到的是它直接呈现给我们的东西,然后再追究它的意蕴或内容。前一个因素,即外在的因素,对于我们之所以有价值,并非由于它所直接呈现的,我们假定它里面还有一种内在的东西,即一种意蕴,一种灌注生气于外在形状的意蕴,那外在形状的用处就在指引到这意蕴。

这里直接呈现的“外在形状”就是感性形象,”意蕴”是沿用歌德的语地就是理念或理性内容。这二者的统一才是”理想”,典型或艺术美。这个看法也符合歌德所说的“成功的艺术处理的最高成就是美”一条原则。黑格尔始终认为艺术的中心是自在又自为的人而不是只自在而不自为的自然,人物“性格就是理想艺术表现的真正中心”,从此可知,典型人物性格在他的美学里所占的地位是首要的。在这种人道主义的观点上,黑格尔也还是和歌德一致的。

但是黑格尔和歌德在出发点上显出基本的分歧。从歌德所指出的“为一般而找特殊”和”在特殊中见出一般”的分别看,黑格尔所理解的创作方法显然是”为一般而找特殊”,即从抽象的概念出发。这是他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体系所必然导致的结论,因为在他体系中抽象的理念先存在,它否定了自己,结合到特殊,才成为具体的理念。黑格尔的典型说,正如他的整个美学体系一样,都错在这个从概念出发而不从现实生活出发上面。

尽管如此,黑格尔对艺术典型的研究毕竟作出极其重要的贡献,值得注意的有以下三点:

第一,黑格尔并不把人物性格看作抽象的东西,而是把它看成和历史环境是不可分割的。他所要求的“理念”,“意蕴”或内容是某特定时代的一般文化生活的背景(他称之为“一般世界情况”)所形成的伦理,宗教,法律等方面的信条或人生理想(他称之为“神”或“普遍的力量”)。“普遍力量”或特定时代的人生理想在人物心中所凝成的主观情绪,叫做”情致”,情致是“充塞渗透到人物全部心情的那种基本的理性内容”,例如“恋爱,名誉,光荣,英雄气质,友谊,亲子爱之类的成败所引起的哀乐”。除了这个由客观环境决定的主观心理倾向之外,还要“一般世界情况”具体化为揭开冲突,推动人物行动的具体“情境”(例如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所反映的一般世界情况是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化背景,它的具体“情境”就是王子的父亲暴死,母亲和叔父结了婚),人物的“情致”才能体现于行动。

其次,黑格尔不但把人物性格和历史环境联系起来,而且看出人物性格是矛盾对立的辩证发展的结果。这就是他的”冲突”说。人物处在具体情境中,发见了冲突,即成全某一理想就要破坏另一理想的两难境遇。这种冲突就成为他决定在行动上何去何从的“机缘”,这样他才显出他的性格。黑格尔说,”在这个情境和动作的演变中,他就揭露出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而在这以前,人们只能根据他的名字和外表去认识他”,这就是说,还见不出他的性格。性格要见于动作,而“动作的前提”就是冲突,“人格的伟大和刚强只有借矛盾对立的伟大和刚强才能衡量出来。”以上这两点是黑格尔的辩证发展的观点在典型说上的运用。尽管他运用这种冲突说去解释悲剧时还有不正确的地方,他把人物性格摆在历史发展的辩证过程中去看,在当时还是一种独创的新见解。从着重一般世界情况和具体情境对人物性格的决定作用来看,黑格尔已见出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的内在联系。

第三,“意蕴”或理念毕竟要通过感性形象来显现。有了这种感性形象的显现,才算有了艺术作品,也才算有了典型人物性格。所以黑格尔要求典型人物性格须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物而不只是理念的象征或符号。依他看,典型人物性格要具有三大特征。第一是丰富性,说明如下。

每个人都是一个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满的有生气的人,而不是某种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重点引者加)

在举例时黑格尔特别推尊荷马和莎士比亚,而斥责法国戏剧的作法,只突出地描写人物的某一孤立性格特征,如《悭吝人》和《伪君子》之类。第二个特征是明确性。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在性格上是丰富的,多方面的。但是在这些多方面之中,”应该有一个主要的方面作为统治的方面”,性格才明确。例如莎士比亚所写的朱丽叶“只有一种情感,即她的热烈的爱,渗透到而且支持起她的整个性格”。第三个特征是坚定性,即人物须始终一贯地“忠实于自己的情致”。黑格尔不满意于歌德所写的维特,因为维特是一个“软弱的性格”。他特别斥责霍夫曼一派的消极浪漫主义的颓废倾向。他说,“没有人能同情这种乖戾心情,因为一个真正的人物性格必具有勇气和力量,去对现实起意志,去掌握现实。”这里可以见出黑格尔的人道主义精神,典型人物性格应该是健全的人,刚强的人而不是病态的人,颓废的人。总观这几点要求,黑格尔虽然是从一般概念出发,却仍把重点摆在个性特征上,在这一点上他代表了近代艺术观和典型观的新趋向。

在黑格尔以后,对艺术典型问题最重视的是别林斯基。他说典型是“一种对一个人的描绘,其中包括多数人,即表现同一理念的一整系列的人”,例如莎士比亚的奥赛罗是一切妒忌的人的典型。所以他的基本观点是从黑格尔来的,但同时也受到古典主义的类型说的影响,其毛病在于歌德所说的“为一般而找特殊”,即从概念出发。但是他也和黑格尔一样,在重视一般的同时,却强调个性特征。在”熟识的陌生人”一个词里他生动地说明了典型是共性与个性的统一。他的特殊贡献在指出典型性格应该体现时代精神的特征,他已约略见出典型性格与典型环境的密切联系。他认识到典型就是理想,可以高于现实。例如“在一位大画家所作的画像里,一个人比起在照像里还更像他自己”。车尔尼雪夫斯基抛弃了黑格尔的典型说,认为典型化必以现实的个人为基础,在这一点上他接近歌德的观点,比别林斯基前进了一步。但是由于他力图否认想象虚构以及理想化在艺术中的作用,他把艺术典型看成只是对现实中原已存在的典型的再现,从而得出艺术美永远低于现实美的结论。他的事例生动地说明了一点真理:对典型化如果没有正确的理解,就不可能对艺术的本质有正确的理解,也就不可能对艺术美与现实美的关系有正确的理解。

如众所周知,黑格尔的典型观是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所批判继承而加以彻底革新的。研究马克思主义美学不是本编范围以内的事,但是为着更好地理解黑格尔的典型观,研究一下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对它的继承和革新,这仍然是必要的。

2.马克思主义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性格;

学习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典型的五封信的笔记

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典型观是从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出发的,具体的资料有五封信:(1)一八五九年四月十九日马克思给拉萨尔的信,(2)一八五九年五月十八日恩格斯给拉萨尔的信,(3)一八八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恩格斯给敏·考茨基的信,(4)一八八八年四月初恩格斯给哈克亲斯的信以及(5)一八九○年六月五日恩格斯给保·恩斯特的信。(3)如果把这五封信摆在一起来比较和分析,就可以见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典型观包括两个基本原则,一是典型与个性的统一,二是典型人物与典型环境的内在联系。

关于典型与个性的统一,恩格斯给敏·考茨基的信提得最为简明:

“对于这两种环境的人物,(4)你都用你平素的鲜明的个性描写给刻画出来了;每个人都是典型,而又有明确的个性,正如黑格尔老人所说的‘这一个’,(5)而且应当是这个样子。”

从此可见,恩格斯所提出的典型与个性的统一的原则是就黑格尔学说(这在《美学》第一卷论人物部分讲得更清楚)加以发挥的。恩格斯指出们 《旧人和新人》这部小说里也还有缺点,例如主角阿尔诺德的性格就过多地”消融到原则里去了”。这是因为作者公开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或”倾向”。恩格斯声明,“我决不是反对倾向诗本身”,他并且赞美了古今一些有政治倾向的大作家,不过问题在于如何表现倾向。恩格斯接着说:

“我认为倾向应由情境和情节本身产生出来,而不应特别把它指点出来;作者没有必要把他所写的那种社会冲突在将来历史上会如何解决预告给读者。……依我看,一部有社会主义倾向的小说如果能把现实关系忠实地描绘出来,从而打破对这种关系的流行的世俗幻想,使资产阶级世界的乐观主义受到动摇,使人必然怀疑到现存秩序能否长存下去,如果能这样,纵使作者没有直接提出什么解决办法,甚至不明确表示自己的立场,他也就完全完成了他的任务。”(6)(重点是引者加的)

这段话可能有两种涵义:(一)重申典型性格不应“消融到原则里去”。“倾向”最好是由情境和情节暗示出来。脱离具体的典型环境(即“情境”、”现实关系”),见不出具体的人物性格及其政治倾向。(二)文艺作品要描绘出丰满而生动的具体形象,才可避免概念化和公式化。这两个涵义在其它几封信里也反复出现,足见它们是现实主义的基本要求。从打破幻想,引起人“怀疑现存秩序能否长存”来看,恩格斯所提出的正是揭露性的批判现实主义的理论基础。

明确地提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而且把这个要求和现实主义密切联系在一起的是恩格斯给哈克奈斯的信,这位英国女作家(7)在费边社高唱资产阶级民主的喧嚣声中参加过马克思和恩格斯赞助的社会民主联盟。她对东伦敦工人(8)苦况进行过一些调查,对他们持慈善家的态度予以同情。她的小说《城市姑娘》用了英国小说中常见的穷苦少女被富豪诱奸和遗弃的老故事,写了一些工人阶级贫穷落后、靠救世军之类慈善机关赈救的情况。她把这部小说寄给恩格斯请提意见。恩格斯在复信中说:

“这篇小说还不是够现实主义的。照我看来,现实主义不仅要细节真实,而且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你所写的那些人物性格,在他们的限度之内,(9)是够典型的,但是环绕他们而且促使他们行动的那种环境却不够典型……”(重点引者加)

因为像哈克奈斯所写的那样麻木被动、靠上面赈救的工人只有十九世纪头十年才有,而现在《城市姑娘》刚问世的一八八七年,工人阶级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直接参加和指导之下已进行过五十年之久的不断的斗争了,工人的觉悟已提高了。作者把促使工人行动的环境倒退五六十年之久,所以对今天便不够典型了。环境既不够典型,人物性格(如作者所写的那样被动)也就不可能够典型了。这个具体事例生动他说明了典型性格和典型环境之间紧密的内在联系,因为促使剧中人物行动、推动情节发展的正是围绕他们的具体环境。

接着恩格斯再次把典型问题和现实主义的倾向性联系起来,反对当时德国人把“倾向性小说”看作是作者本人政治观点的写照。他说:

“作者愈让自己的观点隐蔽起来,对艺术作品也就愈好。我所指的现实主义甚至可以违背作者自己的见解而表现出来。”

“违背”比“隐蔽”更进了一层,其实都是强调现实主义的客观性。他举现实主义大师巴尔扎克为例,赞扬他的《人间喜剧》把一八一六至一八四八年时期法国上升的资产阶级对贵族社会日盛一日的冲击都描写出来了。“在这幅中心图画的周围,他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尽管他自己属于正统王权派,他却“违反了自己的阶级同情和政治偏见”,“看到了自己心爱的贵族必然灭亡”,而“毫不掩饰地赞赏自己的政治敌人”,即“真正人民群众的代表”。最后他下结论说:“这一切我认为是现实主义的一种最伟大的胜利。”

这段极其深刻的话被不少的文艺理论家误解了。他们想以此为例来证明所谓“世界观与创作方法的矛盾”。事关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在此不可不置辩。

首先,什么是“世界观”?这主要是指唯心史观与唯物史观的分别,其次是指政治上反动(或倒退)与革命(或进步)的分别。再者,什么是“创作方法”?这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分别事物总是有矛盾的,不能要求一个作家无论在世界观上还是在创作方法上都是“完人”或“赤金”。坚持辩证唯物主义就要看一个作家的主导方面。巴尔扎克的主导方面是什么呢?不错,他是个正统王权派,是同情贵族社会的,但他一生没有参加过实际政治活动。他是个穷作家,住在巴黎一间小阁楼里,每天进行十五到十八小时的写作来勉强糊口,还负了一身债。他在二十多年中写出了八九十部划时代的小说。所以他的主要活动是小说创作。他做过投机买卖,他是一个上升资产阶级的俘虏。我们能拿贵族或正统王权派的大帽子把一个同情新兴阶级的大作家压垮吗?恩格斯没有这样做而是赞扬他对贵族男女的尖刻讽刺,对他的政治上死敌六月革命中的共和党人的称赞,而且“在当时唯一能找到未来的真正的人地方看到了这样的人”。这难道不是他的主导方面吗?这和他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有什么矛盾呢?

恩格斯称赞巴尔扎克的成就是“这一切是现实主义的一种最伟大的胜利”。这句话究竟应怎样理解呢?修正主义阵营中最著名的匈牙利文艺理论家卢卡契在承认世界观与创作方法矛盾的基础上着重地讨论过这个问题,其结论是巴尔扎克的胜利在于“伟大的艺术,忠实的现实主义和人道主义三者不可分割地融成一体”,而“这个统一原则就是关心保卫人格的完整”。他并且说,“这种人道主义就是马克思主义美学中最重大的基本原则。”(10)说句老实话,读过这番议论之后,我仍觉如堕五里雾中。我的看法很简单。世界观和创作方法本来不应有矛盾。巴尔扎克的世界观本身确实有矛盾,有发展,他原来确实是正统王权派,但是他“违反了(其实就是克服了——编者)自己的阶级同情和政治偏见”。是什么帮助他克服的呢?正是现实主义。作为现实主义的艺术家,他要忠实于现实,就得正视现实,把现实看真看透,这样就看清楚了贵族必然灭亡而工人阶级必然是未来的主人这条历史必由之路,所以恩格斯说,“这一切我认为是现实主义的最伟大的胜利之一。”

在本编《序论》里已介绍过恩格斯给恩斯特的信,为着说明历史唯物主义要求对具体问题作具体分析,切忌贴标签和公式化,其实典型问题也正是这封信中一个最具体的问题。恩格斯一方面指责恩斯特把对德国小市民阶层的看法强加在挪威小市民阶层身上,没有顾到工商业已很发达的挪威与贫穷落后还保存农奴制的德国在文化和思想觉悟上迥然不同,以德国的小市民来看待挪威的小市民,这就歪曲了双方的典型环境,从而也歪曲了双方的典型人物。另一方面恩格斯也批判了恩斯特的论敌巴尔的自然主义观点,把妇女看成“雌性类人猿”,“失去了一切历史发展的特点”,她的肤色既不是白的或黑的,也不是黄的或红的,而只是一般人的,也就是说,只有类型而根本没有个性。这是普遍人性论的变种,既谈不上个性与典型的统一,更谈不上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了。这是极端的抽象化和公式化,绝对掌握不住艺术所要求的生动鲜明的具体形象。

五封信之中最重要的还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分别给拉萨尔的信。(11)拉萨尔是黑格尔的门徒,马丁·路德的崇拜者,工人运动中的老牌修正主义者,《哥达纲领》的幕后指挥者。他在一八五七年到一八五八年初写了一部历史剧《弗兰茨·冯·济金根》。一八五九年他把这部剧本寄给马克思和恩格斯,还附了一篇《论悲剧观念》的长文手稿。马克思和恩格斯分别回了信,不约而同地提了一些基本一致的批评,特别是都责备他没有抓住农民战争这个主要矛盾。接着拉萨尔又回了马克思一封长信拒绝接受批评,甚至强词夺理,试图证明当时农民战争比骑士内讧“还更反动”.马克思看到他不可救药,就置之不理。这样就结束了德国文学史上曾轰动一时的“济金根论战”。(12)

《济金根》这部历史剧的主题是十六世纪宗教改革时代以济金根为首的在没落中的封建骑士反对东欧各地区封建领主(罗马教廷主管下的诸侯和天主教高级僧侣)的斗争。十六世纪是欧洲封建社会过渡到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转折点。关于这个时代的历史背景和各阶级力量对比的关系,恩格斯在他的名著《德国农民战争》里已作了深入的分析和叙述,是研究“济金根论战”的首先应掌握的资料。当时社会分成三大阵营:由罗马教廷操纵的天主教反动派,受路德新教影响的市民改良派,以及由闵采尔领导的农民和市民革命派。当时进行过两场性质不同的斗争,一是一五二二年由低级贵族封建骑士济金根和路德派贵族僧侣胡登领导的为维护骑士封建特权而发动的对封建诸侯和高级僧侣的战争,一是一五二四至一五二五年由闵采尔领导的反封建的农民战争。这两场斗争都失败了。失败的原因在当时天主教反动派封建势力虽已渐就衰朽,比起在没落中的封建骑士和初登上历史舞台的穷苦农民和城市平民都还远较雄厚。无论是骑士内讧还是农民联合平民的起义都必须利用对方矛盾,争取同盟军来壮大自己的力量。所以济金根曾试图过利用农民,而济金根失败后,农民也想请济金根的儿子汉斯来领导他们起义。但是这种联盟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封建骑士要维护封建特权,就必须靠压迫和剥削农民才能活下去,而农民却要消灭封建剥削才能活下去,兴旺起来。所以恩格斯指出,“这就构成了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这也就是当时应该“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和典型环境。可是《济金根》的作者对此却毫无认识。他扬言他是在写“革命悲剧”。写革命悲剧,他第一步就走错了,不以农民战争而以骑士内讧为主题。至于骑士内讧之所以失败,拉萨尔也看不出这是由于两敌对阶级之间的不可调和性,而认为是下文还要谈到的他在《论悲剧观念》中所说的那个原因,即“目的无限而手段有限”迫使悲剧主角作为“实际政治家”必然要搞欺诈妥协之类的“外交手腕”所犯的过错。这是他的唯心史观和机会主义的大暴露。

马克思在信中承认导致一八四八至一八四九年欧洲革命必然失败的那种悲剧性冲突可以作为一部现代悲剧的中心,但是怀疑拉萨尔“所选择的主题是否适合于表现这种冲突”。他选的主题不是农民战争而是骑士内讧,而且把他的作品叫做“革命悲剧”,这是问题的要害所在。

拉萨尔写《济金根》,显然受到他所推崇的歌德的名剧《葛兹·冯·伯利兴根》的影响。在《葛兹》这部剧本里,济金根就已经是伯利兴根的亲信助手。前后两剧的历史背景的情节也颇类似。都以十六世纪骑士内讧为主题。马克思在信里所以就两剧进行了比较,承认歌德选伯利兴根是正确的而认为拉萨尔选济金根却是错误的。这两剧主角都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伯利兴根是个“可怜的人物”,而济金根也“不过是一个堂吉诃德”。为什么歌德选伯利兴根就对而拉萨尔选济金根就不对呢?马克思回答得很清楚(可惜在中译文里不易看出),因为济金根自以为是革命的,而伯利兴根就不能说是自以为是革命的。这就是说,歌德的目的很单纯,只想写一部以骑士内讧为主题的悲剧,来表达狂飙突进时代的激情,而拉萨尔却声称自己写的是“革命悲剧”,所选的主角济金根还是和伯利兴根一样,都是骑士和垂死阶级的代表,所不同者伯利兴根不自以为在反封建,而济金恨却打起了这面旗帜,实际上还是替封建制度作垂死挣扎和宣扬路德新教的妥协主义,在“济金根论战”开始时,拉萨尔还是社会民主阵营内部的人,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给他回信中都还以与人为善的态度对他进行规劝,所以话都很委婉,偶尔还加以赞许,但仍坚持革命原则,根本否定了《济金根》是部“革命悲剧”。革命志剧就应写革命运动中的典型环境(农民战争)和其中的典型人物(闵采尔)。这是研究“济金根论战”中要首先抓住的一点。

拉萨尔是在一八四八至一八四九年欧洲几次民主革命失败之后写出这部历史悲剧的,他要用济金根的失败来影射当时民、主革命的失败,其结论是一切革命都必以失败而告终。这就充分暴露了他的机会主义的世界观。在这方面我们须研究一下他附寄给马克思的《论悲剧观念》那篇冗长而晦涩的手稿,原来他是把亚理斯多德的悲剧主角须有过错的论点和黑格尔的悲剧起于冲突双方各有正确的一面和错误的一面,因而导致否定双方的论点杂糅在一起的。在他看,悲剧的冲突起于过度的革命激情与现实条件之间不适应,他把这种情况叫做“目的无限”而“手段有限”的矛盾。就是这种矛盾迫使悲剧主角以“现实政治家”的态度,想方设法施展“外交手腕”,不惜“欺骗”和“妥协”。这就说明他对革命力量的信心还不足,对“外交手腕”的信心却过分,所以结果发现自己后面没有军队,他已被军队遗弃了,而敌人却仍旧站在面前,他只得以失败而告终。这就是拉萨尔的“革命悲剧”的“理想”,他认为济金根就恰好体现了这个“理想”.马克思在回信里着重地指出“济金根的失败并不是由于他的欺诈而是由于他作为骑士和垂死阶级的代表来反对现存制度”(即封建制度)。这一句话就戳穿了拉萨尔的《论悲剧观念》中的基本观点。拉萨尔还把他的基本观点定为一个永远适用的公式,说“这种悲剧冲突并不仅属于某一次革命,而是在过去和未来的一切革命中都要复演的,例如一八四八至一八四九年乃至一七九二年那些革命都是如此。”他闭目不看这些革命,特别是法国大革命,都起了推动历史前进的作用,都不能说是完全失败。拉萨尔想借散布关于革命的悲观论调来劝人不要革命。他不把革命看成阶级斗争而看成个人野心家争权夺利的工具,为着达到这个目的,就有必要施展“现实政治家”的欺骗妥协之类“外交手腕”。他本人不过是工人运动中一个滥竿充数的领导人物,到后来竟卖身投靠当时欧洲反革命头目俾斯麦,替他当间谍。这种不是悲剧而是滑稽剧的命运在他的那篇《论悲剧观念》里就已露出苗头了。

联系到他的机会主义的政治观点,应特别提出他的反现实主义的文艺观点。《论悲剧观念》充分说明了他先有一套关于“革命悲剧”的公式概念,于是就选济金根和胡登作为体现这套公式概念的角色。他在《济金根》剧本原序里也说他原想把他的思想“写成一篇学术论著”,后来改变了意图,“决定写这样一个剧本”。这种写作程序证明了在他眼里文艺不是具体现实的反映,而是主观抽象概念的图解,这正是近来“四人帮”所吹嘘的“主题先行论”。恩格斯所以在回信里直率地告诉他说,“你的观点在我看来是非常抽象而又不够现实主义的。”

在剧本原序里拉萨尔还抛出了他“长久以来十分醉心的一种美学的信念”,他“认为德国戏剧通过席勒和歌德取得了超越莎士比亚的进步……特别是席勒戏剧中的更伟大的思想深度。”针对这种“美学信念”,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了在文艺理论上具有头等重要意义的批评。马克思首先指出如果写农民战争:

……你就能在高得多的程度上把最近代的思想按其朴素形式表现出来,而现在你在剧本里除宗教自由之外,主要思想就是公民的(法译作‘政治的’)统一(这就不像农民战争那样能代表‘最近代的思想’——引者注)。既然如此,你就当然更要莎士比亚化,可是我认为你的最大过错在于采取了席勒方式,把一些个别人物转化为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

恩格斯也指出拉萨尔的创作方法是席勒的而不是莎士比亚的,

“……你不无理由地拿来记在德国戏剧功劳薄上的那种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须同莎士比亚戏剧情节的那种生动性和丰满性达到圆满的融合。这种融合只有到将来才会实现,大概不会由德国人来实现”(这就是说,你的《济金根》还谈下上实现了这个理想——引者注)。

接着恩格斯就指出了拉萨尔的病根在不从现实生活出发,以抽象的说教代替了生动的形象思维:

“……但是还要前进一步,应该让动机通过情节发展本身生动活泼地仿佛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使那些辩论式的论证反而逐渐显得是多余的,尽管我很高兴在这种论证中又看到了你过去在法庭和群众大会上惯施展的那种雄辩才能。”

这就是过分信赖“席勒方式”而忽略了莎士比亚在戏剧发展史上的重大意义。所以恩格斯又进了一次中肯的忠告:

“按照我对戏剧的看法,不应该为了观念而忘记了现实主义,为了席勒而忘记了莎士比亚。”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信里都强调指出的“莎士比亚化”和采取“席勒式”的分别在实质上是什么问题呢?它就是文艺应从具体现实生活出发,还是从抽象公式概念出发的问题,也就是文艺是否要反映现实,走现实主义道路的基本问题。马克思和恩格斯都坚持文艺要走现实主义道路,他们对《济金根》的批判也主要针对他的反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夸夸其谈地宣扬“伟大的思想深度”,却“采取席勒方式”,把一些个别人物转化为“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因此,“在性格描写方面看不到什么特出的东西”(据原文,这句应改译为“在剧中人物身上看不到什么显出特征的东西”)。“显出特征的”(Charakteristische)这个词是由德国艺术史家希尔特提出而由歌德加以阐明,接着在文艺理论中得到广泛采用,实际上就是“典型的”,“特征”总是与“个性”联在一起,称为“个性特征”。(13)所以马克思指责拉萨尔写的人物“没有显出特征的东西”,“济金根也被描写得太抽象”,都是说他没有写出典型的人物性格。恩格斯总是把“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联在一起来说的,没有典型环境,就不可能有典型人物,因为促使剧中人物采取具体行动的是典型环境。拉萨尔对此根本没有认识,在农民战争是主要矛盾的时代,他却尽力把“当时运动中所谓官方分子(即当时的贵族代表)写得淋漓尽致”,“对非官方的平民和农民都没有给予应有的注意”。其实如果“介绍当时五光十色的平民社会,就会提供完全不同的材料使剧本生动起来”,而且“会把当时贵族的民族运动”“摆在正确的角度来看”,看出它的本来的反动面目。拉萨尔没有这样做,是不足为奇的,因为他从唯心史观出发,把古往今来的一切革命都看成是按照一个公式概念进行的,怎么能有“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呢?

典型人物必具有生动鲜明的个性,而拉萨尔是反对个性化的。在剧本原序中他声明他要“把转折时代的伟大文化思潮及其激烈斗争作为戏剧的真正对象,因此,在这样一出悲剧中,问题不再是关于个人。他只不过是这种普遍精神的最深刻的对抗性矛盾的化身罢了。”接着他攻击“近来在我们艺术中很流行的拙劣的细节描写法”,并且夸口说,“在我这样一个主要靠古代文艺及其光辉作品的哺育而获得艺术观的人看来,这种描写法对于本剧是完全不适用的。”恩格斯在回信里仿佛肯定了他反对现在流行的恶劣的个性化,不过把“恶劣的”三字加了着重号,足见个性化有恶劣的与不恶劣的之分。恩格斯并不是在否定他自已在给哈克奈斯信里所强调的典型与个性的统一,而只是反对自然主义派所爱好的细节泛滥和恶劣的个性化。至于拉萨尔攻击个性化,是和他的公式概念化分不开的,同时他也在为他自己写不出生动鲜明的个性开脱责任。恩格斯还说,“一个人物的性格不仅表现在他做什么,而且表现在他怎样做。”接着他就劝拉萨尔在人物描绘方面“稍微多注意莎士比亚在戏剧发展史上的意义”。这几句话特别值得深思。它可能有几层意思,一层意思是接着就提出来的“如果把各个人物用更加对立的方式彼此区别得更加鲜明些”。这就是“反衬法”。例如把济金根一伙人和闵采尔一伙人对比,就可以烘托出双方的真正的动机和性格。另一层意思也是下文接着就提出的“莎士比亚在戏剧发展史上的意义”,这就要回到“莎士比亚化”和“席勒方式”的区别。那就是要使人物采取行动的“动机”“更多地通过剧情本身的进程生动活泼地,仿佛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而不是通过辩论式的论证使“一些个别人物转化为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

以上这五封信是马克思主义创始人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对文艺作品进行具体分析的范例。根据这些具体分析,他们对革命的现实主义奠定了一些基本原则。其中所涉及的一些问题,例如文艺应从现实生活出发,还是应从公式概念出发,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在文艺中起什么样的作用,文艺要不要思想性或倾向性和对它如何处理,历史剧和历史小说在现代的地位如何以及如何处理等等,在我国文艺界也经常引起探索和争论。为了澄清这类问题,进一步深入钻研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关于这类问题的明确教导是绝对必要的。编者希望这个初步尝试能引起较深入的讨论。

注:

(1)见斯宾干:《文艺复兴时代文学批评》,第八七页。

(2)参看本书第四一六页引文。

(3)均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

(4)指敏·考茨基送请恩格斯提意见的小说《旧人与新人》中所写的奥地利盐矿工人和维也纳上层社会人物。

(5)引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中的用语。原指个别具体的感性认识。参看本卷第十五章第七节,黑格尔原义不专指艺术中的典型,黑格尔用来论证艺术典型中个性与典型的统一。

(6)这部分摘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的引文,大半据原文稍作校改。

(7)她的几部小说是用约翰·洛(John Low)这个笔名发表的,《城市姑娘》之外,还有《曼彻斯特的鞋匠》(1890年),《在最黑暗的伦敦》(1891年)等。

(8)华侨码头工人居住区“唐人街”正在这一区。

(9)就如你所写的那种麻木被动的工人而言——编者注。

(10)卢卡契:《美学史论文集》,原书是用德文写的,1954年柏林版第二一二至二一五页。

(11)两信都早于前三信,因为较前三信不但更重要而且也更难,所以放在最后介绍详细一点。

(12)“济金根论战”的全部资料载在1956年柏林出版的汉斯·迈耶(Hans Meyer)编的《德国文学批评名著》第二卷第五七九至六三六页。东德里夫希茨(Lifschitz)编的《马克思恩格斯论文艺》也选载了一部分。

(13)参看黑格尔:《美学》第一卷,第二二至二三页,和本书下卷第十三章第二节。